他这种钉法儿,也像是他从不认识她,把她当作一个从天边来的怪物一样。
袁小秋看着他,是那种散漫的钉法儿,“怎么?不认识了?”她停了一下,“先生,用不用我提醒你什么?”
郑丙春继续不松动一微米的盯着她,“好啊!提醒吧!”
“盯着人看不礼貌,这个道理小学_4460.htm生都懂。”
“因为我还不是小学生,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嘛!”
袁小秋自顾自的向前走了。
没有了工作的压力,走在热闹的广场上,花园锦簇,绿草茵茵,小湖清澈,水流冲天,哦,身处其中,只是对自己所见的一切人文风景感兴趣,真是赏心悦目,她感觉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游客了。
游客的心情真是无价之宝。
忽然,袁小秋说,“你还真来了?”
“这叫什么话?”郑丙春稳定了一下情绪,“我说过我不来吗?你好好回忆一下,我是一个不受信用的人吗?”
“你确实没说过,所以你很诚恳。”
“是的,如果诚恳是人的一种品德,”郑丙春咽了一口吐沫,心跳加速的厉害,“我就是想用优美的诚恳修正一下丑陋的诚恳。”
袁小秋停下,轮到她盯着他看了,“你有情绪!难道我的诚恳是丑陋的?”
“我当然希望你的诚恳和我的一样,是优美的。”
袁小秋瞪了他一眼,“是的,本来就是如此。”接着走。
“不是,就是不是。”
“那就洗耳恭听我的诚恳怎么就是丑陋的!”
郑丙春眼睛看着别处,“你说过,你要给我写信的,长长的手写信的。哦,请回忆一下,请庄重而热烈的回忆一下,你当时跟我说的时候,那种怀旧的情绪在你的脸上是多么的诚恳――”郑丙春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摇摇头,咂摸一下嘴唇儿,“哦,真的是非常的优美,令人难忘啊!当时我绝没有想到您这份诚恳啊,会有变成丑陋的一天!打死我也不会想到啊!哦,这是美妙的人性瞬间真情的闪光,如果人能够有怀旧的情绪,那么,多么艰深而复杂的灵魂都能被条分屡析,多么不健全乃至不健康的灵魂都可以进入忏悔的时空隧道,路遇警察除暴安良,多么――”
“够了,你有完没完?你要是哈姆雷特,对不起,我这里不是舞台,你找错地方了。而且,我对疯言疯语天生缺乏兴趣儿!”
“天呢,真不公平,你当初到我宿舍见我,整什么汉语的音乐性,流水性,形象性,天呢,就是把哈姆雷特变性为一个女人,那也赶不上你的绝佳表演!你就这样对我突然袭击,一下子就把我给袭击的瘫痪了,然后你拍屁股走人,从此就杳无音信了,让那些美妙的小鬼儿,日夜对我刑罚,对我的精神和灵魂百般的刑讯逼供,你那就不是疯言疯语了?”
袁小秋哈哈笑,“你哪里瘫痪了?这不都跑到济南来了!”袁小秋的脑海里,出现了她在郑丙春宿舍里的情景。哦!他不说,她几乎都忘记了,生活的忙碌,四处为生存而奔波,哪儿有功夫回忆起这个事情?但现在,郑丙春提起来这回事儿了,天呢,那身临其境的感觉又回来了,回到她的心里,迅速的掌控住了她的灵魂。哦,那是多么经典的时刻,多么难忘的回忆,那不是什么表演,不是什么追求爱情,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母语的情soudu.org结,是汉语的深情!
哦,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如今那份母语情结和母语深情里的那位主角再次来到了自己的身边,提起这档子事儿,其他的感觉都迅速的成为次要的了,独独存留下来这份母语的真情感知――真是久违了,真是如梦似幻――
“精神上美妙的瘫痪,反倒促成身体上动人的勤快。傻瓜,这是辩证法,你知道吗?”
袁小秋眨眨眼睛,从幻想中醒了过来,“说吧,我那长长的手写信怎么就变成了丑陋的诚恳了?如果要我套用你的妄自怀疑,我还说你的诚恳才是丑陋的呢!”
“可是你没写,根本就没写,我根本就没有收到。”
“不,写了。”
“那么,在哪里?”
“邮给你了。这是我们那时的约定,我按章做事儿。我不会做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的事情!因为这是母语的真诚问题!”
“天呢!母语的真诚,多么的动听!你对生活的抽象概括的能力就像暴雨中的洪水,真是滋滋见长啊!”郑丙春满脸绯红了,“哎吆!瞧您说的,还挺像是真有这么一回事儿的啊!”
“枝儿是枝儿,蔓儿是蔓儿,写了就是写了,邮了就是邮了。一码儿是一码儿,绝不含糊。我很在意维持我的这个风格,这是做人最起码的底线,也是语言真诚和动能的起码底线。做人不能凭空,语言当然也不能凭空。语言虽无所不包,虽借用各种修辞,增添语言神奇的瑰丽想象和色彩,但只要涉及到具体的行为尤其是与他人有具体的关系例如约定,绝不能胡说八道,否则就是欺骗,就不是母语的情感和动能问题,而是语言的反面功能的发挥――骗术了。”
郑丙春哈哈笑,“好啊!你已经习惯于给我上课了!我看你是以涉及到具体问题,你就非要激情的上升到母语情感的高度!一个多么美丽动人而又撼动中国人人心的借口!好啊!接着编织,我看你能编出什么花样来,反正这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儿,你舌根儿一转,呼噜噜的就转出一大堆的良言美语,那母语的深情啊比彩虹都炫目。这太容易了,太容易了啊!对你来说,这算什么,太容易了!容易到脸不红心不跳嘴皮子轻轻一动,头不抬眼不睁怡然自得笑傲江湖的地步!然后自己的责任就逃脱的干净,就想悠哉游哉的蒙混过关――”
“闭嘴,请你从我身边消失。”袁小秋向前走了,“我想不到你还是一个无赖,一个强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说我这是在编织母语的彩虹,那你不配看我的彩虹。”
“怎么,我说错话了吗?”
“你在给人扣帽子,你在侮辱人,性质变了。”
“没有,是事实。”
“不是事实,你在随意想象,自以为是,厚颜无耻。”
“天呢,哥哥我不是这样的,你瞧,我是急了点,可是你失约见不到你的长长的手写信,我多么烦躁!而且,我也是在跟那你学母语动能呢!”
“可是歪了,你的方向就错了。”袁小秋笑了,“本人对事实没有编造的爱好。这又不是在写小说,我干吗要编造?你如果不信任我,那就免谈,别讽刺加挖苦,添油加醋的,好像我天生就是一个编造谎言的骗子。显示你会说?”
“我不会说,只是会瞎说一点,嘿嘿!”
“你怎么能这样看待我?不搞清楚你就妄加猜测,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把我来个‘斗私批修’,你这是一种什么心态?也太过分了,你――“
郑丙春摆手,“好好,我不妄加猜测,我不斗私批修,既然你说给我写了而且也邮了,那我怎么没收到?我跑去开信箱,怎么就是没收到?我受尽了人们的猜疑,受尽了爱情的打击,就是没有收到!你怎么解释吧!”
“不会吧?”
“就是没收到。”
袁小秋想了想,我写的地址是你宿舍楼的,学生西区宿舍楼6号楼509室,郑丙春博士收,难道不对吗?“
“什么?你写我宿舍楼的地址?”
“是啊!”
“你为什么不写哲学学院?”
“我想,上次我到哪里找你,信也一样能送到哪里!所以――”
“如果属实,我被老天捉弄了。”
“我亲笔誊写了我的一篇小说,六千字,让你批评批评。还有一封信,杂谈的,也有五六千字。结果,我怎么也等不来你的回音。为了等你的回信,我都取消了好几次到外地演出的机会。这信,长长的,而且是手写的。我没有失约。”
“天,如果属实,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你听,‘如果属实’你说了两次,你分明是不信任我,对我充满了怀疑。你的世界,对他人认识的世界首先的确是建立在绝对怀疑的基础之上的。”
“我承认,是这样,我没有收到你的信,这之前任何说法都是一种可能,都是值得怀疑的。”
“可是事实上我就是给你写了给你邮了,所以,我说的是真诚的话,我认为你就该放弃你的怀疑,你也可以不放弃――因为你有怀疑这个世界和他人的权利和习惯。只是我得出一个必要结论――你对人缺乏本能的诚意,你的态度首先值得怀疑。在这样不涉及人身和财产安全的事情上,相信别人的真诚应该是一种美德。而一味的怀疑,不分青红皂白的怀疑,然后妄加推测,难道就值得绝对肯定吗?”
“大家,都如此,我也没有必要特立独行嘛!”
“别把你该承担的道义一股脑儿都推到别人身上,拿别人当幌子为自己的偏见注解――如果这成为一种潮流,这是社会的悲剧。当然,我们这个社会现在已经形成了绝不要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的风气,这在很多事情上当然是必要的。但是,现在,在咱俩这里,对于一封不关乎俗世的手写信,我已经说写了邮了,你还是不信,那你的诚心就有点问题了。”
“说的崇高,你呢?我看你对他人难道一点不怀疑?难道你天然具有的对这个世界的诚心,就不受一点污染?我看你比谁都有戒心,例如,对我吧,你的戒心大着呢!”
“是吗?我怎么没感觉到我对你有戒心?”
“你当然感觉不到了!因为,你的策略是先对我大加抛投诱饵,引诱我上钩儿,然后这钩儿钩住我的嘴巴了,你就在岸边悠闲的看着风景,也不拉我上来。这样我根本无法逃脱,你呢,等把对我的戒心完全融化在这个鱼钩里了,你就坐等渔翁之利了。”
袁小秋看着郑丙春,“说你什么好呢!哦,按照你的思维推导一下啊!既然你看到我抛出的是鱼钩,既然你知道我在防备你,那么你为什么还要上钩?我想搞清楚的是:你今天上济南来,你没有受到外力,例如我迫使吧?”
“当然没有,我自愿的,而且是情不自禁一网深情的自愿的。”
“那不就对了吗?怎么能有我引诱你上钩的事情呢!我看你真是太过于自恋,贬低别人了。告诉你,我的母语情感和母语动能只是正常的状态,只是在许可的和适当的限度内尽力的挖掘一下它们的色彩和潜能罢了!而不是像你说的,用来当鱼钩,诱惑你,你真是有点自作多情啊!我的种种努力,只是来寻找和发现母语的志同道合者。如果你把人的真情、努力当作鱼钩儿,那么,我甘愿制作许多这样的鱼钩儿!好吧,你走吧!我享受不起你这条大鱼!”
“哈哈哈,”郑丙春笑,“我能风尘仆仆的跑来,就是为你奉献我这条大鱼的,你看着宰杀吧,阉割吧,能做成几道鱼的美味佳肴,你就使劲儿的做。然后让我和你一起品尝。”
袁小秋没有笑,“我的戒心首先是建立在我的诚意的基础上的,我不多说了。”
“我明白,我也说不过你,我不敢在师傅面前班门弄斧,哪敢呢,我――”
“都说知识分子酸溜溜的,还真是。”
“我是酸溜溜的,小姐,你味道纯正,好不好?拜托,你就别对我‘斗私批修’了。我阴暗的灵魂怕曝光啊,经不住阳光晾晒啊!”
“斗私批修?”袁小秋心里像是刮起了冬季的北风。
“你怎么了?”
袁小秋叹了一口气儿,“我们不该拿这个沉重的词组取乐!血滴、泪水――它该进汉语历史博物馆了。”
“砸烂你的狗头”、“彻底扫除牛鬼蛇神”“宁要社会主义的草儿,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儿”等等词汇、句子,杀气腾腾的,袁小秋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一阵阵冷飕飕的,起鸡皮疙瘩。
“你到底怎么了?干吗身子打哆嗦?发烧了?”
“没有,只是想起了文革时候的词语。”
郑丙春也浑身打哆嗦起来,他是一听到“文革”两个字儿,就是这样的反应。最近一段时间时间,他对“文革”感冒,要是看到或听到“文革”时的标语、口号,强烈色彩的修辞,他都得进医院了。因为,对“文革”,他认为目前只有政治上的总结、文学上的伤痕,欠缺哲学上的深刻反思。尤其是欠缺语言学上的深刻反思――作为学术问题和心灵机制问题,他相信自己是愿意思考的。
“拜托!我们不谈沉重,”郑丙春说,“因为,暂时,暂时承受不起。”
“但,历史是不该忘记的,也是不能忘记的。”
“求你了,我们不要谈这个沉重的话题了,好不好?”
袁小秋停了下来,把眼睛转到别处看,“那么,我们谈点正经的。”
“什么?”
“因为我们的世俗差别,在你看来特别重要的,我感觉出来了。我不想留下任何后遗症――百般折磨我。做朋友可以,但是今天的距离显然是一个错误。请你从我身边消失!我现在就可以立刻送你到车站去。走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