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财曾说过，如果我们这些长工，有哪个不愿意去当兵的，他可以以会长的名义从中斡旋。
这件事，肯定是二叔向婶子做了透露，婶子一再权衡，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决定让我带些礼品去向刘东财讨个人情。
婶子解释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这种事是不好出面，你二叔呢，拙嘴苯腮，是个好事也让他说砸了的主儿，洪生，你在刘东财家干这么多年，这事你去，我看是最适合不过。”
即便我洪生与婶的意愿背道而驰，但在表面上，我不能拂了她的面子，也不能让婶子看出破绽。所以，在提到给刘东财这个老人家送礼时，我表现得很是积极主动。
这次，婶几乎是下了血本的，他备了两瓶烧酒，一只烧鸡，还有些红糖、茶叶什么的。临行前，婶子苦口婆心地千叮万嘱，说了半天，不过就是让我在刘东财面前多说拜年的话，为达目的，必要时卑躬屈膝也在所不辞。
我当时也是几乎是跟婶子打了包票的，我一拍胸脯，昂首言道：“婶子，你放心，这事要是办不成，我就不会来见你。”
婶子见我大义凛然，颇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那种劲头，把自己说的话又往回收了收，笑嗔道：“这事又不是咱说了算的，要是真办不成，你也别着急上火。”
“婶子，最重要的问题是，你别着急上火，只要你不着急上火，我就不着急上火”我的话刚说出口，自己就觉很有些不太对头，这么说话，显然就有着对这件事不上心的嫌疑。
婶子还当是他这个大侄子体谅她，并没有多想，又劝我两句，我含糊地应了，就此而去。
我提了东西出来，当然不会把东西送给刘东财，不是舍不得，而是不想把事情办成。
斟酌之后，我就将礼品暂时放在了自己的住处。
大宝兄弟俩好像从没见过这么多‘贵重’之物，那四只眼睛直在上面打转，看样子，只要我稍一点头，他们就能把我手里的东西一口吞吃下去。
大宝问：“洪哥，你发财了怎么的？这么多好吃的东西。”
小宝说：“生哥，我们这是要过节么？要是备年货，下次我帮你去背去扛，何必劳您的大驾。”
我朝二位招了招手，二人欺身而进，恭首而立。
我面色严肃，郑重说道：“从此时此刻，你二人的任务就是负责看守这些东西，咱这里老鼠多，千万不能让老鼠偷吃，慎重起见，小宝值前夜，大宝值后夜。”
兄弟俩也真够哥们意思，二话不说，接了礼品之后，把东西放到一张残破的小桌上，大宝站着，小宝坐着，二人围在桌前，已经开始了工作。
不给东家送礼品，但总得去拜会一下他老人家，不然，日后万一让婶知道，我根本就没去办事，我被婶骂一顿倒是小事，主要是怕把婶气得吐血。
我动身去拜会刘东财，有下人通禀，半个小时之后，我在刘东财家的书房之内，见到了东家。
有钱有势的人家，房多人稀，布置一间书房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是，我从没听说刘东财有夜读的习惯。
可能是书的情节曲折动人，刘东财读的很专注，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洪生的到来，我在一旁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站着，不敢打扰。
我不怎么识字，但是，通过我余光观察，刘东财手中持有的不过是一本连环画，也就是七、八岁小孩看的那种书，就这种书，居然能把刘东财吸引得全神贯注，有时还令他忍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
“好啊，真是一本好书”刘东财一拍大腿，他冷不丁地才发现我洪生的存在，继而，他迅速调整了表情，淡言道：“洪生，这么晚了，有事吗？”
“回东家的话，我是有点事情要跟东家说”我恭敬的回答道。
刘东财用鼻子哼了一声，又去翻看他手中的那本连环画，随口道：“说吧。”
“东家，我想跟您问一声，如果我不去当wWw.兵，您老人家能不能帮忙打个招呼，如果……”
“此一时，彼一时，这件事上面查得很严，你就做好准备吧。”
“是”我点头道：“东家您忙，我告辞了。”
我转身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忽然又被刘东财叫住，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东家，您有事？”我问。
“洪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刘东财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他说。
“东家何必客气，有话请讲”我口中这样说着，心中却是在想，这么多年，东家的决定，只有今天令我满意，可不知道他又要问我什么。
“我刚才发现你在转身的瞬间，脸上有一种喜悦之色，如果说你愿意去当兵，今天就不会来我这说情，如果不愿意去当兵，那么这个喜悦从何而来呢？”刘东财拍着脑门问。
我翘起大拇指，由衷地赞道：“东家真是个心细如发、洞察秋毫之人。”
刘东财颔首点头，他指着那册连环画道：“故人云，行千里路，读万卷书，看来这话果然不假，书中有好多知识和道理，实在是给人启发。”
“东家的话，洪生铭记在心。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定也要多读些书”我一边点头一边揉搓着自己的大拇指，可能是刚才夸赞东家，拇指翘起的弧度过大，很有些疼的感觉。
“洪生，你还没有回答老夫的问话”刘东财提醒道。
刘东财这样问，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倘以实言相告，刘东财口风不严，万一被婶子知道实情，婶一定会非常生气，可一时之间，我又想不到更适合的理由。
我这个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心里一着急，头上就开始冒汗，越是冒汗，心里就越是着急。
“东家，这件事是这样的，你刚才看到我有些高兴，对，我确实是有点高兴，当然，我高兴是有充分理由的”我口中说着，故意停顿了一下，心想刘东财这个老东西狡猾得很，如果找不到个恰当得体的理由，他一定对我的话持怀疑态度。
“至于是为什么，东家，你别着急，这事还得从去年的腊月初三讲起”于是，我故意拖延着时间，以便在此期间对东家的问话，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去年腊月初三那天，天气阴霾，天上飘着雪花，那雪下得很有意思，忽大忽小，没完没了，一骨脑儿地从上午下到中午，中午下到晚上，都说瑞雪兆丰年，这的确是一场好雪，也就是在这一天，咱们镇子上出了一件事情”我说话的时候，不时用目光注视着刘东财，刘东财对我的故事似乎不太感兴趣，似听非听地，似乎有了些倦意。
“讲”我刚刚有所停顿，刘东财就开始催促。
“就在下雪的那天晚上，老崔家的老崔，就是村东头的老崔，老崔上了年岁，眼神不好，再加上夜晚灯光不是太亮，老崔往墙上挂衣服，往墙上一挂，衣服就掉了下来，老崔心中就纳闷，看得好好的，墙上有钉子啊，这衣服怎么就挂不住呢？这时，他再往墙上一看，不知怎么的，那钉子也没有了。”
“这是怎么回事？”刘东财忽然来了兴致，追问道。
“东家，你别着急，我慢慢的给你解释，老崔纳闷之间，就开始四处搜寻，这一搜不得紧，直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这又是为什么呢？”刘东财又问。
我真想白咧这老东西一眼，跟你说了，听我慢慢阐述，你没完没了地追问个屁啊。
当然，我虽是这么想，但面上还是做出了一幅彬彬有礼的神态，我继续说道：“原来，老崔看到的那根钉子，好像是长了脚似的，又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
“天下还有这种事？”刘东财把连环画册往桌子上一放，一时之间兴致更浓。
“老崔吓了一跳。他赶忙把他老婆喊出来，他老婆听他这么一说，笑的差点没背过气去。”
“哦？”。
“原来，墙上落着一只苍蝇，老崔误把苍蝇看成了墙上的钉子了。”
“这好笑吗？”刘东财对这个故事并没能引起强烈的共鸣。
“自那次以后，老崔把心中的气愤，全撒到了这只苍蝇身上，有一天，老崔又发现那只苍蝇落到墙上，他就对准了那只苍蝇，用尽了全力猛拍下去，可他的手落下去以后，就如同粘到了墙上，再也没能拿下来。”
“会有这种事？”刘东财从椅子上腾地一下站起来，向前紧走几步，目光闪烁之中，急声问道“为什么呢？”
我虽长年在刘东财家做活儿，但像今天这样与他谈这么多的话的机会并不多，我没想到，平日里，刘东财绅士一般，对一些奇闻笑话，竟然也是这么感兴趣。
“为什么？原来啊，自从老崔那次误把苍蝇看成了钉子，老崔老婆就专门钉了根钉子，以方便老崔挂衣服，这一次，巧得很，老崔又把钉子当成了苍蝇，一掌下去，由于用力过猛，钉子就扎进了老崔的手心里。”
“有点意思，”刘东财说完，继而放声浪笑，我从来没见过东家这么纵情地笑过。
为了体现我讲的故事确实幽默，也出于礼貌，刘东财大笑，我也跟着傻笑，笑声肆虐，尤其在这入夜时分，不想这笑声翩然而出，惊动了在侧房的金枝与银枝姐妹。
这姐妹俩都是一样的大小姐的脾气，我和刘东财正在忘情之时，房门“哐当”一声骤然打开。
我和刘东财的笑声就此强行止住，金枝的表情有些愕然，也许她想不到，刘东财会和我这种下人在一起，她们所看到的那一幕，正是刘东财拍着我的肩膀，就像和我有过命交情那般。
金枝错愕之后，表情忽变，刘东财或许觉得有些尴尬，这是在女儿面前最不该有过的场面。
我忽觉自己一个下人今天如此放肆，更觉难堪不已，耷拉着脑袋，不敢做声。
金枝开始踱步，踱道我面前，又踱道刘东财的面前，然后她冷冷的问“爹，这深更半夜的，有什么事值得这么好笑？你平时是怎么教育我们的，在一个下人面前，不注意一点自己的身份吗？”。
“放肆！”刘东财斥道。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金枝反问。
“你……”刘东财一时无言以对。
“爹……”。
“你不要说了”刘东财摆手道。
“我为什么不能说，我给你提个醒，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你……”刘东财受到金枝的抢白，况又在我这个下人面前跌了面子，想必是急怒交加，忽然“扑通”一声，栽到在地。
我心中暗想，东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姐妹俩即便不把我生吞活剥了，定也不会轻易放过我洪生。
说时迟，那时快，我只一个箭步，就窜到了刘东财的身前，也顾不得争取姐妹俩的意见，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胸打背，一边拍打，一边吆喝。
“洪生，你这法子管用？”金枝似是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她担心地问。
“你去找点儿水来，银枝快去请大夫”金枝这么一问，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己大包大揽的在这抢救，万一不能奏效，我洪生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由于事态紧急，我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说话的口气，若在平时，跟人家大小姐这么说话，那可是大大的犯上。
金枝还算明白事理，毕竟是为了救她这个死爹，故而，她朝银枝瞪眼道：“听洪生的，快去找大夫。”
银枝小嘴一撅，似乎以听凭我的吩咐为耻，但她不敢违背金枝的指令，气嘟嘟地转身去了。
我费劲了全身力气，将刘东财抱到了床上，可刘东财依然昏昏沉沉的，不见醒转，我朝着金枝瞪眼：“叫你拿水来！”
金枝“哦”了一声，她转身欲走，忽又回头问道：“什么水？”。
“温水”。
“要多少？”。
“先准备一杯子”。
“多大的杯子？”。
我被这位大小姐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事态紧急，用得着这么吹毛求疵吗？
当然，金枝大小姐救父心切，情急之中，智商下降，如果这么解释，倒也情有可原。
我曾经听说过大夫急救病人的事，他们主要就是掐人中，适才金枝姐妹俩在场，我没敢太用力，我想之所以不奏效，主要的原因就是力道不足，于是，我手中攒足了劲，朝刘东财的人中，使劲按下去。就听刘东财“哎呦”一声，他使劲推开我的手，瞪眼道：“你小子想掐死我不成？”
“东家，你醒了？”我面上大喜，东家没事，我洪生自也平安。想到此，我高兴地直想亲吻刘东财一下。
这时，金枝端着水杯进来，银枝领着大夫，还有刘家上上下下的人，一下涌了进来，刘太太带着哭腔，在丫环的搀扶下就往前冲。
“老夫人莫急，东家已经脱离了危险”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淡然笑道。
大夫走到床前，为刘东财诊了脉，然后微微点头道“多亏这位小兄弟及时出手相救，老爷的病确实已无大碍了。”
“想不到洪生还有这种手段”刘太太赞许地言道。
大夫让刘东财卧床休养，又让下人跟他去抓几副滋补之药，然后就走了，我也想告辞离开，却被刘东财唤住，我想不到的是，刘家这么多人，他竟让我陪护。
为了让东家多加休息，刘太太屏退左右，吩咐下人备了夜宵，又嘱咐我两句，然后也就去了。
众人走后，刘东财翻身而起，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
“东家，你……？”我愣住了，心想，我洪生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不感谢也就算了，怎么还对我施以拳脚？
“抢救人的时候是掐人中，你掐我下巴干什么？”刘东财斥道。
“我……”。
“你掐下巴也就掐了，凭啥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刘东财不依不饶的质问。
“我……”。
我无言以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