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行走于如白蝶翩跹的飞雪中,一枝虬枝横斜的红梅探出一家墙垣,临雪怒放,冷香四溢。
穆冉摇头晃脑的吟着一首打油诗:“江上一笼统,井口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吟罢,自顾自嘻嘻而笑,“可惜,在南方难见如此盛景。”
“今日已不错了。”他微眯着眼,睫毛上沾着几许雪花。
穆冉一笑,想说:“或许,老天爷知道我们今日会碰面,所以下了这场雪送给我们罢?”终究没好意思说出来。
“为何不说话?”
穆冉只是笑,接了几粒雪花,看它们在手心慢慢融化,凝成水珠,她小心的托于指尖,却被孟寒一口吹掉。
她正欲一把扯住肇事走脱者,却见他忽然飞身而起,跃入墙内折了一枝红梅,红白分明,煞是晶润娇妍。
穆冉喜得欲待伸手接过,忽闻墙内传出一声大喝:“好你个采花贼,哪里跑!”
二人一愣,赶忙携手一溜烟跑远。
穆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拽住他支撑软软的身子。
他将红梅递给她,穆冉勉强咬住嘴唇,脸蛋被红梅一映,清妍无比。“采花贼,辛苦啦!”她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
他蹙了下眉,亦是眸中带笑,温暖如春。
二人手牵手信步而行,不觉雪早停,天色已晚。
“我该回医馆了。”她止步道。
“我送你回去。”
“不用!你这个样子,医馆的人会认出来的。”
他沉吟片刻,忽然拽起她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去哪里?”
“买帽子。”
买了帽子,回酒肆领出黑雪,刚拐进去医馆的弄堂,猛然窜出一人,口中叫着:“二姐!”一把抱住穆冉。
“穆欢?”
“二姐,你还好吧?”
“我很好。”
穆欢却哭丧着脸道:“已经死了好几个人啦……”
穆冉一愣,旋即敲了他额头一记,斥道:“干我何事?”
“灵儿的爹爹也死了……”
“什么?”穆冉傻了。
“还有,咱们的爹爹……呜呜……也快啦!”穆欢忽然哇哇哭起来。
穆冉这一惊吓非同小可,一把推开穆欢,呵斥道:“你胡说什么?皮又痒痒了么?”
“是真的,二姐!”穆欢边擦眼泪边呜咽道,“都说那些人是让冤魂杀死的,其实才不是!灵儿说,她爹爹数日前曾收到一封信,以飞刀钉在寝室的门墙上,信上写明于某日某时某刻取其性命。结果,分毫不差,他爹爹就在那个时刻死了,一剑毙命!”
穆冉听得惊骇万端,颤声道:“那爹爹怎么回事?”
“呜呜……爹爹前日也收到信了,说是腊月二十三就要取爹的……命!呜呜……二姐,我好害怕,爹爹一定活不过腊月二十三,只有两日了!”
“别瞎说!”穆冉面色苍白的低斥。
“是真的!”穆欢猝然转身,直向一旁的孟寒扑过去,抱住他手臂急急道:“孟大哥,你救救我爹!你是神龙教教主,只有你能救我爹!”
孟寒的面色却是奇异的灰白,好半晌方缓声道:“神龙教与官府向来势不两立,而且,看所死官员,皆是奸恶之徒,你爹或许真的该死!”
穆冉与穆欢俱是一呆,穆欢首先大声嚷嚷道:“你说什么?不救就不救,做什么咒我爹?”
穆冉心底则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孟寒蓦然一笑,寒嗖嗖直透骨髓。“我不咒,他就逃得了一死么?”
“二姐!”穆欢冲着呆愣的穆冉大喊,“你发什么呆?你就不会求求他么?”
穆冉望向陡然间已是霜雪满面的人,求恳的话半天说不出口。她不想在两人刚刚走近的这一刻,猝然掺进利益需求,更重要的,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背地里做过什么草菅人命、伤天害理的事大有可能。历来,官场便如一个大染缸,出淤泥而不染者凤毛麟角,如今只是恶有恶报罢了。但,他终究是自己的父亲,虽无多少亲情,然血浓于水,她无法坐视不管。
当下,她望着他直视的眼睛,轻声道:“你可以救我爹的,是不是?”
他面色愈加苍白,眸光发颤。“你求我救他?救一个奸臣佞子?”
“他是我爹,你别这般说他……”
他凝眸不语。
穆冉握住他的手,黑而大的眼睛湿意泛滥,恍如一江春水。
他的手却在瞬间冻结成冰,寒气凛冽,她分不清是自己在发抖,还是他在发抖。
良久,他问:“你是要回府么?”
穆冉点头。
“上马。”
她一怔,旋即明了,翻身上马,刚坐好,他已飞身坐于她身后,环住她。
穆欢在下面大呼小叫:“这成何体统?二姐!你怎可如此伤风败俗?快下来!”眼见孟寒一扯缰绳,似要绝尘而去,慌忙又喊道:“孟大哥!还有我呢?我怎么办?”
“怎么来,怎么回去。”
“咦?你这马又高又大的,我看驼三个人没问题,不如我坐最后面罢?”
“我的马不驼生人。”言罢,不再理他,策马而去。
“生人?我是二姐的弟弟,怎会是生人?”穆欢在后面直跳脚大喊。
黑雪脚程极快,天未亮已达穆府门口。穆冉早已撑不住睡了过去,被孟寒摇醒。睁开眼,他的脸色直如夜幕一般。
“到了。”
“咦?你认得我家?”
他沉默不语。
“啊,是李落告诉你的?”
“你不下去么?”
“哦。”
穆冉正欲歪身下马,却又被他紧紧揽住,幽暗的眸子定定凝视她,声音如水珠在风中滴落:“惜惜,你将来会怨我么?”
咦?他为何突然唤她“惜惜”?不过,这个称呼好亲切,令得她泪水盈眶。她轻轻摇头:“怨你什么?”
他突然俯首在她颊边亲了一下,哑声道:“不要怨我,我必须如此做,将来你只管找我出气。”不待她回神,便将她抱下马背,深深看她,“我不能进去,后会有期。”策马消逝于夜幕之中。
穆冉呆立当地,久久无法回魂。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亦是小年。原该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日子,在穆府却是一片愁云惨雾,死亡的恐惧如一群黑色蝙蝠扑闪着翅膀四下流窜。整座府邸已被层层叠叠的保镖守卫得滴水不露,然而,近午夜时,一条黑影仍是大鹏一般自天而降,无声无息的落于花厅门口。
穆怀安闭闭眼,面色惨淡,僵坐当场。
“你最好自己出来受死!”来自地狱的声音挟着寒风凛凛而入。
穆怀安自知今日已难逃一死,颤抖着立起身,一步一步挪至门外。
穆冉穆欢亦紧随而出,护在左右。
“你们两个闪开!”来人一身黑袍,黑巾蒙面,只余一双精芒四射的眸子深湛无底。
“二姐!你闪开!我是男人,我来保护爹!”穆欢直着嗓子冲穆冉喊。
穆冉摇头,挺身挡在穆怀安身前,道:“我武功比你高,你又是穆家的独子,还是你闪开罢。”
姐弟二人互不相让,穆怀安目光闪烁,黑衣人眸中似有怒火一纵即逝,但见银光一闪,一柄长剑已指在穆冉胸口,低哑的声音一字一顿道:“赶快闪开!”
穆冉扬起下巴,凛然道:“除非我死,我不会让你杀我爹。”
长剑开始发颤,闪烁的银芒如镜水横波。穆冉心中一动,脱口道:“你是谁?”
对方身躯一僵,气息冷鸷。
穆冉一颗心蓦然狂跳,惶恐如冰寒的铁链锁住了她的心房。“是你!”
对方似是闭了下眼,喝道:“闪开!”
穆冉抖得恍若陷入鹰爪下的鸽子,摇着头,语不成言:“你……你不能……不能如此做……”
剑尖亦是颤抖的愈加厉害,他压抑的声音自齿缝中挤出:“不要左右我!”
穆冉已是泪流满面。“就这一次,我只求这一次!”
对方静默了许久,似乎叹息了一声,终于冷冷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闪开!”
穆冉刚一怔,忽觉背后一股大力疾冲过来,她竟不由自主的被迅速推向前,直直撞向剑尖,“噗”一声,长剑冰冷的刺进她胸口,血液在一瞬间化为冰雪。她万未料到,她的父亲,竟以自己亲生女儿的血肉之躯来拦截灾厄!
眼前是一双惊怒的眸子,在她倒地之前,她已被飞速抱起,凌空而逝。
附近的医馆被仓皇的拍响,大夫一看见那个胸口插着长剑浑身是血的少女,骇得便欲关门,被一脚踹开,眼睁睁看着来人如疯子般卷入大堂,声音抖颤道:“快救她!”
大夫战战兢兢趋近,看了一下少女的脸色,又诊了一番脉,摇摇头,道:“已经没救了……”
空气滞了一瞬,大夫眼前一花,颈子已被一只冰冷坚硬的手攫住,森然的声音在他耳边如刀割般响起:“你若救不了她,就拿你的命来顶!”
大夫神智一震,慌忙摇手道:“我治!我治!大侠饶命!”
颈间的手松开,大夫擦去额上的冷汗,握住剑柄,一闭眼,长剑“唰”一声被抽了出来,穆冉昏迷中一声痛呼,愈加人事不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