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宝玉失玉——寂寞紫菱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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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一声脆响洞穿耳廓,却也不知何物。

    我本就未曾睡得沉稳,空旷、萧索之中听得这响,更扰去诸多闲思情态,挣着起来探看。

    “姑娘,睡吧!”紫鹃却忙不失的走入,微微笑着扶我躺下,软语安慰:“姑娘也真是,什么事都劳心费神!不过是外间窗栏不曾扣好,跌开罢了,雪雁正在弄呢!”

    我轻轻应下一声,是啊,全然太让自己累,累出这一身的病来,终也只是徒徒自己难受。

    主人走了,大观园空了,就连无瑕,我也已然寻他不到。。。。。。无瑕,无瑕,你在哪里?你可同我一般,也在牵牵念念妹妹?这么想着,眼角便淌出了泪来。

    许是看出我的伤怀,紫鹃暖暖笑过安慰:“姑娘莫要自己乱想,老太太、太太,还有无瑕二爷,不过是去几天便会回还。”边说着,边取过周边锦被为我盖好,那样的小心翼翼,呵护备至。

    我倦意也席卷上来,理不清,想不周成,便不去想,索性闭目沉沉睡去。

    依稀间,听得雪雁进来,毫无掩抑的哭泣,以及紫鹃带了哽咽的叮咛嘱咐。

    我周身早已因了病痛绵软、乏力的紧。顾不得问询何故,眼皮沉沉,濯了铅般,只是睡了。

    。

    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如今的大观园,萧索、寂寥的让我害怕。

    无瑕就要回还了吧!就快了吧!我喃喃,身子仍没得气力,起不得床来。

    “我的姑娘,好姑娘,只借你一用,哄哄那个呆子便罢了!”

    “我们家姑娘病得这般厉害,我是一刻都离得不开她!断断不会随了你们去!”

    厅堂之中,传来不知哪个婆子与紫鹃的对答之腔。好丫头,果是对我一百个实心。我听闻,只是感慨,料得不知出了什么事端,如今贾府之中主人皆数入宫,可不就剩了我的紫鹃尚有帮忙之力?便少不得虚弱笑着喊她进来,说紫鹃你何时变得如此之小气?且去去吧!帮她一把,也是为自己修了功德。

    “我不依,她们方才来要雪雁,我便给了;一转眼又来要我,我们都不在了,谁来照顾姑娘!”紫鹃竟哭出了声,嘤嘤绵绵啜泣,尔后,终是按捺不住,一把搂住我,转为嚎啕。

    “这丫头,不过是去帮个忙而已,怎就哭成这般?”我又欣慰、又好笑的安慰过她一句,苍白面上有了些许暖色。

    紫鹃木楞几刻,忽而挣脱我怀,“噗通”一声跪于了地面,肺腑厉声:“姑娘,我对不起你!”

    我正惊疑间,紫鹃终究将心狠下,缓缓诉了缘由出来。

    原来贾妃娘娘已经病入膏肓,上次王夫人入宫探视之后,贾妃便已然玉损香消,临终之时,牵着母亲的手含泪告知:“贾家荣耀,全然女儿给之。如今女儿离去,不能承欢爹娘膝下是小,怕只怕往后招人欺负,将贾家昔时所犯种种全盘托出。固请爹娘携同府内众人出门躲避几日,若想家事不败,便要与显贵薛家结亲,为无瑕,求娶宝钗。”

    固此,无瑕、外祖母等一干人进宫是假;实之,则是躲难与联姻;方才婆子借了雪雁,欲借紫鹃,定然是无瑕只认妹妹,故使掉包之计哄骗他错娶宝钗。

    此番事端,蒙在鼓里的又何止我一人?除王夫人、或许再添一个二嫂嫂之外,便当没了人知晓。只是无意之间被紫鹃误听了去,可她又能如何?除了默默关怀我、照料我之外,却是什么都做不得。

    我心冷寒石,可面上,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没了一滴眼泪。我已没了眼泪,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昨天夜里,忽梦警幻一笑,欲语先颦,但听不得清晰。罢了罢了,许是,去日到了,无缘再说挽留。

    我平静的将紫鹃遣走,她自是万千不肯,我却平和谦然。贾家待我不薄,无瑕又素来情深,你助他们,权且只当助我。

    紫鹃泪光已然淋漓,她说姑娘,今晚,迎亲的花轿会抬进园子,待进洞房之后,我便回来找你!

    我依是笑着冲她挥手作别,任心下情态万千,眸中也是无泪。别了,如今这一去,真的别了。

    。

    闲坐妆台,一反常态的拈起朱笔,将细眉画到鬓里去;铜镜中的人儿,太过苍白了些。还好,经久咳嗽,两颊便浮有血丝连连,红白相衬,病白血红,怎生得凄美伦常。

    紫菱洲,我来了。

    依是往昔那般月色如水,晓风靛青。我一袭薄纱青衣,掩住素净肤上白玉风情;一步一步,将身向前莲移,不急、不缓、不躁、不滞留,直至水心处。

    明月无心,水有心,你呢?

    冰凉刺骨的澜波很顺势的拂过我玉足、细腿、曼腰;最后,再至颈部,我却停住。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想我当日葬花时,曾几番悲怜流水无情,花魂逐了水去,终还是会沾染尘俗;莫不如回归大地,入土为安。一捧净土温良而厚实,掩了俗世污浊几多闹剧中的虚浮风流,便了事,便周成。

    入土为安,我何尝不想如此?能够正常的生活,有一个正常的生命结局,不被玷污,不被抛弃,亦不自我抛弃,最后能够得以正常地安眠在香丘里。。。。只奈何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贾家已败,林家早散,世事轮换,人难依旧;纵身后有紫鹃、雪雁哭我、葬我,又安能保得入土为安之后不被再度惊扰?这个世界太肮脏了,肮脏的可怕,我不要我的纤身再度现世娱人;亦不要随土而化,滋养、供奉这令我百般厌恶、不屑一想的恶俗世间。更何况,我要极清极净的走,不带纹丝血气沉浊。

    花落水流红,我虽弱小,可我到底不是落花。沉湖后的遗骸,也还不至于如同那些残花一般流出大观园去,再度玷染浊气;最后,势必也还是会被埋于河底淤泥之中。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垅中,卿何薄命?一个美丽的生命,在这样一份无可奈何里,势必无法根据自己的意愿安排生、与死;但,那又是一个倔犟的生命;生时抗争,死,也要由自己来安排。

    真想不到,一切都是应了我当日悦己之时,随口咏诵而出的那首葬花之词!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贾家上下逃亡在外,正是各自需寻各自门的时候,谁又顾得上谁的安危?素日里的诸多假意虚情,大难来时,便见真章。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春华秋实间,发生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变故啊!我与无瑕婚事本已说定,香巢已垒成,可是风雨一来,人儿便像那梁间燕子一般无情地飞去!花魂鸟魂总难留,我徒有幻想着自己能够胁下生双翼,也随之而去。

    日夜悲啼,终于,泪尽证前缘。“花落人亡两不知!”我如残花陨逝,流亡中的他,却真真不知。

    足尖再度颤颤轻移几步,冷水淅沥一阵,灌过我口鼻,恬静闭上凤眸。

    日月轮换,电光火石;生命渐尽,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前生里,我本是西方离恨天处,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一抹绛珠,苦修千年,承蒙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固才得以幻化人形。游离恨天,吃秘情果,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恩,故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可巧神瑛侍者凡心偶炽,又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便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此般种种,我们双双临世结缘。他是宝玉无瑕,我是草木清雅。他是疯玉,我是痴颦。

    泪尽人亡,恩债已清,只到底相逢一场,心下也不由生了万千情态寄怀。

    “无瑕,你好——”翩翩绝美身影急速沉下,我心一惊,急急斩断缕不清的繁多思绪,拼尽全身气力,挣着喊出此生此世最后一句说辞。

    只是尚且未及说完,一波冷水便灌入了小口,咳嗽阵阵,水面便寻不到我,只剩凹晶棺里,经久沉睡。

    我们之间的缘份,便也只剩了这四个字。伴着我最后一滴清泪随水相溶,我的生命也于此刻散尽。缘走时,竟是一刻也留不得,哪怕仅一句话,都不叫人说得周成。

    无瑕,你好。。。。。。你好自为之吧!

    芳魂逐水,与倩影同消;软帐香残,娇喘伴细言皆绝。这世上,再没了一个我。从此后,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湖水起了一阵涟漪,惊走几只白鹤,终归恢复平静;堤岸之上,似有月华清辉洒下,影影绰绰。

    丝竹乱耳嚣声,兀然于这时响起。火红迎亲队伍绕过冷月饱环之下紫菱洲,须臾,渐趋远去,欢天喜地依旧。【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