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是一片好意,理当感激。可我一见皆是姑苏家乡之物,却反不自己的触物伤情,想起我的父母,免不得对着这些东西挥泪自叹,暗想连篇。
我为姑苏之人,却是家道中落,无兄无弟,只身一个凄凄惨惨处于它乡,可怜寄居在外祖家中,且又落得一身娇系之病,除老师来过一次外,哪里还曾有得一位林姓亲人前来探望一番,稍些土物,叫我送送人,贴贴脸面也好?唉,此番可见,人若未能有得至亲骨肉手足,便真真是极冷清、极寒苦、极寂寞、极无趣味的。想于此般,不觉就大大伤起心来。
紫鹃立在我身侧,见我徒有悲意,也是心疼不失:“姑娘身子多病,一早一晚尚且还得服用丸药压制。这两日不过看着较之先前略略好些,怎便又悲起来了?宝姑娘送这些东西原是要让姑娘高兴,姑娘反倒难过,传了出去她的脸面怎生挂得住?再者说,姑娘且想一想,老太太、无瑕二爷他们为姑娘的顽疾千方百计请大夫,用名药,为的是病症可好。这如今刚才好些,姑娘便又哭哭啼啼的了,岂不是自己糟蹋自己,不肯叫老太太看着喜欢!莫不成姑娘这病,不是因了素日以来忧虑过度,伤了气血得的么?这千金贵体到底不要自己看轻了。”
紫鹃服侍了我多年,一向朝夕不离左右,亲昵之深切毫不亚于我自家乡处带来的雪雁。此刻,她当是知我见了姑苏故土之物,感动心怀,追思亲人才会伤心流泪。想劝慰我,却又不敢说破,只得拐了弯子诉出这一席话。
我也不去理她,心间暗自忖度世事,追思往昔。
正这时,只听见小丫头在院子里禀说:“无瑕二爷来了。”
这个无瑕,原是才没去一会子,怎得便又折了回来?我正疑惑,紫鹃便已经吩咐快请。
“妹妹,我声明了母亲,教她随父亲一并进宫探望大姐姐便是,我留在家里陪伴妹妹。”无瑕边笑盈盈说着,边大步掀帘进来。
满面泪痕已是来不及收了,正正被他看去。无瑕笑容便是一疆,沉下语声问过我:“林妹妹,又是谁人将你得罪?两眼哭的这般红,是为什么?”
我不答他的话,一旁,紫鹃灵巧的将嘴向着床榻上一努。
无瑕会意,循着一看,见堆着许多东西,想也知道是宝姐姐送的。眼下里,为了排解我通身烦闷情绪,也少不得装了糊涂:“好东西,妹妹要开杂货铺不成?摆着这诸多东西作甚?”
我只是不理,也真真不知该答他些什么。原是我思乡追忆,说得出去,岂不显得是我小气?
紫鹃却不计较这些,一五一十说于了无瑕来听:“二爷还提这些东西!只因宝姑娘送了这些来,我们姑娘一看便伤心起来。我在这里好劝歹劝,总也劝不住呢!偏又没吃了饭,恐只管哭乏了,泛起旧病。倒是二爷回来的正好,快替我劝一劝吧!”
“嗯,我明白呢!”无瑕有意这般如此言语,“你们姑娘哭的缘故并不为别的,只为宝姑娘送来的东西少,所以生气伤心。”言此,眸光扫过我花颜,童稚可爱,“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往姑苏去一趟,于你多多的带两船来!”
无瑕本就聪明,加之一心总也留意在我的身上很重,定然已经深知我的为人。心细敏感,而又要强,不落人后。眼下见了宝钗哥哥自姑苏带了这些送人,又原心系故乡之物,是以伤感是实。可他却偏生放于肚里揣摩,不肯明明说出,恐我越发动情难收,适才笑着诉尽上面一席话。
我听得后,虽会了他的心思,仍也不由哧的笑了,忙接过口道:“凭我再怎么没见过世面,也还不至于到这步田地。因她送得少了便伤心动气,也不是三岁小孩子。”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无瑕忙将身倚在了床上,挨我坐下后,将那些零碎一件一件摆弄着细瞧,有意自顾自问这个是什么,叫什么名字?那个是什么做的,怎那样整齐?妹妹你瞧这一件摆放在书阁之上做陈设甚好,放在几案上面做古董也不错呢!他一味的将这些并无要紧的零星话头支吾、搭讪一会子,问东问西的招人可笑。
我见他那呆呆样子,也是有趣,稍将烦恼褪去,略有欢喜之意。
无瑕心思不比我浅,见我略有喜色,便忙不失的说道:“宝姐姐送东西给咱们,我想着咱们也该向她道谢才是。妹妹身子不受用,我便去她那里一趟,一并帮妹妹传达谢意可好?”
依着我的心性,我原不很愿意只为送些东西便特地跑去道谢,不过哪一时见了谢一声就是。大观园并不很小,人却天天常见。可今难得无瑕提出,说得有些理趣,难以推脱,便点下头默许了。
无瑕微微一笑,嘱咐紫鹃几句,随后抽身离了我,往宝姐姐处行。
他才出去,便有雪雁进来,双目通红,也是哭过。
“这是怎的,姑娘正伤着心,莫非你也要我来劝?”紫鹃看在眼里,有些好笑,凑趣了她一下子。
小丫头却正正流出眼泪,全然没了往昔里的讨巧。
我轻嗔紫鹃一声,怪她不该逗弄旁人,边柔声问出雪雁缘由,才知是哪个多事的说了什么,可巧被她听得一嘴去。
“那些嚼舌根的只这样说:人人都说宝姑娘会行事,大方得体,今日看来果真不错。他哥哥一人能带得多少东西?她却挨家挨户并不遗漏一处的送到,也不露出给的谁薄谁厚,实在的可敬。若是换了林姑娘,倒也没人给她送东西带什么来,即或有人带了来,想也只是捡那些有势力、有体面的人儿跟前才去。可见人会行事,真真露着各别另样的好。”
“哎!”紫鹃忙着打断,恐惹了我悲去。
雪雁想也识得了什么,灵巧掩住小口,识趣转身站到一旁。
我虽心里难受,却是笑着流出泪来,轻声低喃:“这话原是没错,换了是我,送谁东西并不为了所谓行事周成体面,却也不是只捡有头有脸的人送之。谁与我亲一些,必是先得。原是玩物,何苦拿来做事?”说于此,想也是动了心火的缘故,不禁娇咳连连不止,泪痕四散。
紫鹃、雪雁一见,知是不祥。倒茶的倒茶,抚背的抚背,整弄折腾好一阵子,才勉强得以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