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静悄悄的,想是都在午休。便也有意将本就细碎的莲步越发抬得轻了些,若吵到了谁,我心里便不受用了呢。
行至窗子外侧,我也不忙着进去,只是隔着薄纱往里张望。一看,只见无瑕身着一条银红色衣衫,随意的躺在床榻之上歇息。王夫人坐在他旁边,手里拈着一把白色浮尘驱赶蚊虫。
见此状,我忙把身子一藏,不禁暗自庆幸自己与生俱来的心思敏捷。
如若方才,我未见着里面情景便贸然闯入,扰了无瑕梦乡不说,还巴巴的冲撞了这位向来不喜欢我的王夫人,那岂不是得不偿失?可观此情景,母子和谐而处,面目温存,百般柔美,又是那么的亲切与自然,这无非是人间一道最美的风景线。思我幼时,母亲尚在人世,又何尝没有为我驱赶蚊虫,扇凉陪伴呢!想于此,忽而念起母亲的种种好处来。刚要潸然泪下,忽一转念,记得无瑕上午曾要我乖乖等在潇湘馆里莫要出来,待他来找我。这个小糊涂,他自己倒先睡下,还不得我径自前来?不觉面上挂了一丝浅浅梨涡,淋淋秋眸由悲转喜,自己都觉淘巧。到底怕惊扰了这副活色生香的母子温情图,固纤指捂住小口,未敢笑出声。
这时,又见湘云从我身侧走过,像是要唤我。我慌忙做了个“嘘”的手势,止了她的言,招招手,拉她过来。
云儿将身凑到窗前,瞧见也觉有趣,方要笑时,却将口唇一抿,生生止了。反转过身子,煞有介事的拉过我衣角,皱眉侧目:“林姐姐,我们快些进去吧!在这里偷偷摸摸又是作甚呢!”
我最先一愣,尔后,会了云儿心里这意。
呵,想必她是念起王夫人素日里来待她的周成之处,怕如此般凑趣,取笑王夫人不成,反倒开罪了她的“保护神”。想我平素心下不烦她、厌她,正是因了她那几分浑然天成,后天难以雕琢的豪爽大方;眼下这事一出,我却也禁不住起了丝丝厌烦之意。冷笑了两声,只得随她进去。
云儿欢快的跑到王夫人身边,又是一脸往日里的憨憨笑意。不知为何,再度见着这曾令我不自由间倾倒的笑,我心间却反有了不适,也便略略低头,轻声问了个安后,转身至偏侧,寻了个位子坐了。
王夫人不冷不热的冲着我点了下头,算是还礼,又侧目小声吩咐云儿莫要大声噪噪,炒得无瑕午睡。
见王夫人守在怡红院里,无瑕又已歇下,我本是不想进来的。可偏生遇到云儿,不假思索便被她拉扯进来,坐在这里也是默默,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离开也不是,留着仍不是,可令我着恼不着恼!
“林姑娘,晨时无瑕不在,可是往了你那里去?”正待我去留不定之时,王夫人兀然间幽幽向我问起话来。
我头脑轰然一翁,下意识朝之一笑,一时里,也做不得言语,思绪一派纷乱。
若我说“是”,她则定要怨怪我,好像是我挑唆无瑕轻薄长辈,礼仪大体不识。到时候,指不定又会说得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可我若说不是,她心下里信么?况且众多丫头、婆子们总也有着一两个看见的,若当着她的面撒了这个慌,往后她得知真相,定是愈加烦我嫌我。况且无瑕只是到了我那里而已,又并非与我做出什么出格的、有失礼统的事端,承认便也是了,撒谎想要侥幸隐瞒过去,弄得好像我们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手段一般。
罢了,想于此,我微微将头低下,仍未言语一字,只是柔顺的点了点头,将这问询应回。
王夫人见我加以肯定,也不再看我,径自将头转过去,目光落在一旁湘云身上,讪讪淡语:“云儿你且多同你宝姐姐走动一些,结着伴往你二哥哥这里串串。打她进园子后,姐姐到底还是姐姐,没有同其他弟弟、妹妹们与无瑕走得这般近,时日长了,岂不是要同她疏落?”
“哎。”云儿乖巧应下,面上挂笑。
我侧转过头去,唇际冷冷不屑。同她走动又是为何?想必这王夫人心里还是将那“金玉良缘”当成了一档子事来办了。
“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木石姻缘!”还不及我伤春悲秋的感慨一会子,忽听得睡梦中的无瑕冷不丁喊出这一句话来,听得我不觉怔住。
难道真真与他心有灵犀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尚在熟睡,我不过心下感慨一瞬,还未怎的,他便识得我的万般心思,将这话就是梦里也要说与我听?无瑕啊无瑕,你对妹妹的好,妹妹识得,纵以后再怎么同你使性,也断断不会用这“金玉”说事了!我暗暗发下誓言,抿嘴由衷温馨而笑,一时里,竟忘记了王夫人就在我的面前,更未能察觉到她正用那冷冷又肃穆的神光反复端详我一张娇俏花容,尔后,鼻腔、眼里轻薄阵阵,丝毫没有顾及我颜面的意思。
“林姐姐,我想起宝姐姐说要我下午去她那里戏耍的,我先走了,你且陪着夫人吧!”云儿见着势头不对,便使了这个“金蝉脱壳”之计,抽身作别。到底是跟着宝姐姐久了,心思何时也缜密到了如此?
“云妹妹且等我一会子,有时日没见宝姐姐,我随你一道吧!”见云儿要去,我便更不好徒留在此,便也趁了这个时机,借她话头得以脱身。
做辞王夫人后,我未等云儿挪步,径自行于了她的前面。
出得院子,也并未往宝钗去处寻觅,而是沿途一路走回了潇湘馆中。
一路上,想着方才怡红院里种种,柔柔心房便复一阵悲喜交集,自是少不得落下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