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无瑕挨打,已有五六天光景了。可那怡红院处,却仍旧不得安静,热闹如斯。我识得,那些进进出出的闲人们,谁还不是想到外祖母那里讨个欢心?平素里没有机会,眼下,可是叫他们得着来通过无瑕,向外祖母示好。
正这时,适逢宝姐姐从我面前走过,面上挂着泪痕。
呵,这倒奇怪。自我来金陵的这几个年头里,似乎还没有见过宝姐姐哭,正思量缘由间,也少不得礼貌搭讪,问她这是要去哪里。
“房里去。”宝姐姐也是客套,声音尚且带着哽咽,口里匆匆说着,也不停下,只管走路。
想是见无瑕挨了打,她心里也是沉重?她如此惦念无瑕,我本该感动,却是不由自主,一股酸酸浓浓之感皆数袭上。无瑕挨打于你何干?纵然你心里难过,也不用此般大费心绪的惦念!正巧她如今面上哭泣之状少得,又一副无精打采的可怜模样,自是大非往日可比。宝姐姐,想不到你也会有这副心绪?想于此,机不可失,于她身后微微讪笑,大声喊道:“姐姐且要自己保重些,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呀,也治不好无瑕的棒伤!”
宝姐姐略微定了一下,以她的先天聪颖,定然已经识得我在有意对她加以刻薄,却也并不回头面我,只管一经去了。
我自觉无趣的紧,在花阴底下站了一会子,见三春、云儿等往怡红院里进进出出,走过场一般,却到底没几个是真心为他好的。权且不说这些,做人处事,懂的便应是这个权宜。只是礼到心到,又为何迟迟不见二嫂嫂?着实不该呀!纵她有事不能来瞧,也定会差了人来说明原委的讨老太太个好才是。
一面思量,一面再定睛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可不?二嫂嫂搀着老太太,也一并往园子里进了。
无瑕挨打,想来最为心疼的怕就是我、王夫人、和老太太。不想还好,一往下想,便想起了有父母的好处。
我一人身处孤园,双亲皆不在身边。外祖母虽然疼我,却到底是女儿家的孩子。有道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待我,自是远远及不上无瑕半分。念我家乡,母亲早早离了我云去,父亲是否健康还权且未卜,只剩了一个待我极好,容得下我娇蛮使性的老师,偏生却又与无瑕格格不入。因了无瑕的缘故,我少不得生生将他气走。。。。。。少顷,又是珠泪满面。
“姑娘快吃药去,温水要凉下了。”忽然,紫鹃行至了我身后,关切一句。
我正想得入神,经她这一闹,已然至悠远的回忆跌进了这残酷无常的现实,不由恼怒,隐隐带些不耐烦:“你怎么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催我?我吃不吃药,与你什么相干!”
“咳嗽才好了些,我可不准你再这么作践自己!”
突兀而来的人声,不出意料的将我唬住,正是无瑕。
“虽然天数五月,到底是早晨,大清早的便在这个地方站了半日,身子骨怎么受得住?”无瑕接连而语,不肯给我丝毫插话的空子。
我早已看得痴了,见他好不容易语尽,有些惊疑,多是关怀的问过:“你不在里面好生修养,出来做什么?对了,我适才见着二嫂嫂随了外祖母一并进去看你,岂不是要叫他们都扑个空子。。。。。”
“林妹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市侩!”还不及我说完,便被无瑕一个打断顶回:“莫要提及旁人,近日里来,那些伪善的嘴脸,如出一辙的言词,我真真看得腻了。眼下我身子已经利落,只想守着妹妹,在妹妹那里坐坐玩玩!”
我也隐隐觉得有些腿酸,细细想来,无瑕所言却也是理。便点了点头,温婉而自然的挽上无瑕,慢慢向我的潇湘馆中步去。
才一进院门,便不小心踏在了清晨饱浸露水的青苔之上,不觉脚底一滑,险些跌倒。
无瑕慌忙从我身后扶住,却是一个不经意,揽上我的曼腰,尔后,我便借着那股不由控制的力,死死靠于了他厚实胸膛之上。
突忽其来的相拥,我们两人都是彻底定住,良久无语。
“幽僻处可有行人,点苍苔白露泠泠。”经久沉默之中,无瑕竟咏讼出《西厢记》中的两句辞藻。用在这里,倒也合乎情景。
这等“淫词艳曲”自他口中咏出,我本该恼,偏生,却直直被他带进了画里、梦里,也忘记从他怀抱挣脱,只管径自顺着思绪一路探下:“双文双文,诚然命薄人是以。可你纵是薄命,尚有嫡母幼弟;我之命薄,却一并连嫡母幼弟俱无。古人所云佳人薄命,我非佳人,却又为何薄命!”想来,俗世与书中世界俱是虚无,我们哀叹书里、画里人物悲剧,殊不知,我们岂不也是生在那书里、画中!
不曾想到,架上鹦哥见我回还,也不顾全情景时宜,竟扑腾一下自洞开的窗子之中飞出,直冲我与无瑕。
我心下一惊,诗心顿然间全无。经它一通闹,无瑕也回过了神绪,急忙将我放开。
那鹦哥复又振振羽翅,飞回了窗子之中嵌彩架上,歪头看着我们,一副胜利者的傲然姿态。
我不禁被它怄笑,少不得侧目瞥瞥无瑕,见他也是微张口唇,歪头苦笑着开言:“到底是妹妹的鹦哥,怎得就护主到了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