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奉了茶来,说无瑕昨天夜里睡不着,来过这里。
无瑕啊无瑕,你可真是我命定的冤家!也罢也罢,既然他来了,恰巧我睡下,那么今天晨里,我便去访他一访吧!
这么想着,起身梳好妆容,吩咐紫鹃沏一壶春茶放在桌上晾着,便抽身至园子里,往无瑕的怡红院中行去。
入了大门,往窗子里看时,恰巧湘云、王夫人房里的大丫头金钏等,都在里面。
我不由颦起双目,不为别的,只因无瑕近日以来,弄了很多野史外传于我来读。那里面,多半才子佳人,都是因为身上的某些小物件才撮合在一处的。或有鸳鸯,或有玉环金配,也恰恰是因为这些小物件而一定终身。
如今,心细的我早便发现,湘云身上配有一件做工甚为精巧的金麒麟;而无瑕那天看戏回来之后,让我看了外祖母赏给他的物件。我一眼便看出,同湘云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湘云的略微大些。
我当时虽然醋意徐徐,忧心阵阵,却没有将性子使出来告知无瑕。怕无瑕本不曾知道,经我一闹却知道了,尔后借此生事,却又如何是好?
如今见她二人面对面的坐在一起,想是瞒得不住。焦虑之余,少不得悄悄走过,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
“我素来的性子你还不知道?才不要同这些市井俗人一起劳神子呢!不是不是,不能同你们这么说,应当说是,我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人,并不配同那些人来往,也没有这个心。”
不想,刚要步入厅堂里去,却听得这么一句,是无瑕的声音。
凭着我一贯的直觉,定是谁在劝说无瑕读书,他才拿这句来回敬。便住了脚,定了身,带几分好奇的细听下去。
“还是这个性情不改,如今大了,仍是不愿读书。不去会会那些文人雅士,将来没那方面的朋友,还要在我们这里混一辈子不成?”
果然,云儿接口了这几句话,我所料的不差。呵,听于此,也少不得弩弩嘴,心下想着,你说这等话语,不定怎的招你“爱哥哥”厌嫌!
“姑娘请到旁人屋里坐吧!我这里庙小,当心屈了你那些大学问的大驾!”无瑕没好气的回敬。
“你看你看,我记得从前宝姐姐也劝过你,你也没给她好脸色。亏得是我们,若是林姐姐,不定又要闹得怎么样,哭得怎么样了呢!”云儿也不生气,吐吐舌头,连连奚落他一番。
“是啊,想想看,宝姑娘真真叫人敬重。”金钏接过了话头去:“我还只当她恼了,谁知过后,见了二爷还是一切照旧。真真有涵养,心宽地大。”
我鼻腔冷冷一哼,花颜上面有了轻蔑。宝钗只是会哄人,懂得处事圆滑之法门而已,却被你们这帮小丫头这般敬重,真也不知道是谁更加胜了一筹,有涵养了些。
“谁知,这样倒同宝姑娘生分了。”金钏皱皱眉头,又道:“二爷想想看,那林姑娘跟你赌气,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林妹妹才不会说出这等混帐话来!”无瑕兀然将她打断,声调提高,眉宇间聚了怒意。
我木在当地里,顿然又惊又喜,又叹又悲。
喜得是,素日以来,不枉我认定了他是个知己,他果然是个知己!
惊得是,他这般一片私心的于众人面前赞扬于我,甚至不惜因为我而同旁人翻脸。明眼人一下便可看出我们甚为亲昵,他竟不懂得避嫌?
叹得是,既然你我为知己,似是缘份天定。可这天定缘份既有,又为何要有那金玉之说!既有金玉之说,亦该你我有金有玉,金玉双全;却为何要来一宝钗云?
悲得是,我自小母亲早逝,父亲近况如何我亦不知。家世、门庭已然早已败落,医者更说我天定体弱,近日以来更是神情恍惚,俨然病已渐成。纵心中有着万千刻骨铭心之言,却到底无人为我主张。你我虽为知己,只怕也是长久不得。
你纵心心念念全是妹妹,奈何我薄命!想于此,不禁泪珠阵阵滚落,不敢进去,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
“哎?好像是林姑娘!”云儿到底眼尖,看到了我。
我亦没有逗留,慌忙自顾自的去了。
谁知无瑕听闻,忙忙披了外衣出来追我,将我截在前方。见我拭泪,关切而问:“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
我并不想害他着急,勉强笑道:“二哥又在凑妹妹的趣,我好好的,何曾哭了。”
无瑕连连摇头,语音疼惜而柔和:“你瞧瞧,长长睫毛上面的泪珠还没有干呢!还撒谎说没哭。”一面说着,一面禁不住抬手替我擦泪。
我急忙向后退出几步,下意识诉道:“要死,这般动手动脚的!”
无瑕也不觉好笑,顺势俏舌:“说话时说着说着便忘了情,不觉间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了。”
我权且搁浅了胸中百味情感,他既凑趣了我,我便也少不得还回去。因而有意拉长语调,缓缓道:“你死了可不打紧,若是丢下什么金啊玉啊,什么麒麟之类的,又如何是好呢!”
一句话,又把无瑕说急,一步赶上我进前,冲着我嚷嚷:“你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
我扑哧一笑,眸中柔和下来,软语而道:“我不过一句玩话,你倒急了!看你,青筋都爆起来了,这一脸汗的!”语尽,却也禁不住拈过随身丝帕,抚上他的额头,伸手替他擦汗。
无瑕也不言语,只是定定的看着我,半晌之后,吐出三个字:“你放心。”一字一顿,坚定而有力。
我怔一下,心间顿然会意,面上少不得羞红,目光躲闪一阵,鳖出一句:“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却不明白二哥哥这话。”
“好妹妹,你别哄我。”无瑕皱起眉头,一改素日里的顽皮喜闹:“若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仅素日以来我对你的心白费了;你对我的心,也是白费了。你就是因了总不放心的缘故,才弄得了这一身之病,但凡稍稍宽慰,这病也不会一日重似一日。”
我顿然一个五雷轰顶,无瑕这话,竟是比我自己肺腑之中吐露的还要真切十分。
纵我心中有着千言万语,却是半字也不能吐,只是怔怔望着他。
此时,无瑕心中定也有着千言万语,与我一样,一时也不知从哪一句说起,亦是怔怔的望着我。
怔了半天,有一阵撩人暖风吹过,我禁不住娇咳一声,两眼便潋潋滟滟滚下泪花,回身便要走。
“妹妹且略站站,我尚有一句话要说!”无瑕回过了神,一把拉住我。
我一面轻抬罗袖拭泪,一面将手推开,哽咽,却温馨:“还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便知道了!”口里轻轻念叨,头也不回向前跑开。
无瑕傻傻站着,只是发愣。
我跑了一阵,到底舍不下他,不觉定身回头,远远看他。
恰在这时,正巧金钏跑出来找他,手里拿了无瑕的扇子。
想是无瑕方才太过匆忙出来寻我,不曾带了扇子。大热天的,袭人怕他热,又正巧金钏作别回去,便嘱她一并送过的。
“二爷也不曾带扇子,亏袭人姐姐有心,我。。。。。。”
果不出我所料,金钏确实是来送扇子的。
只是无瑕尚在出神之中,见金钏同他说话,并未曾想说了什么,也未曾看出是何人。还不及她说完,便只是一把拉过了入怀,语音高阔而恳诚:“好妹妹,我的心事,从来不敢说,是怕你着恼。今天我大着胆子说出来,死也甘心了!我为了你,也弄了一身病在这里,又不敢告知别人。若想我得以痊愈,怕也得你的病先好了,我的才能好呢!心里眼里都是你,纵是睡觉,梦里也忘不了你!”
我双手捂住口唇,不由嘤嘤而泣。这话语,纵他不说,我又缘何不懂得!
再看金钏,一席话早将她唬得魂飞魄散,面色土黄,一时里竟然忘了推开尚处于痴神之中的无瑕。
正这时,恰巧王夫人往这边走过,登时撞见,怒火便烧了起来。
我看到,想唤他们,又觉太过不合时宜。正不知如何是好间,王夫人早一把推开了金钏,扬手便是一个耳光:“不要脸的小娼妇!好好的公子哥儿,岂是容你教唆的!”
无瑕适才反应过来,细看之时,才觉拥错了人。也顾不得诸多所以然,一溜烟抽身走了。
我见无瑕离开,却也不好将身留住,更不好出来分辨一两句,也将身掉转过去,匆促而行。
回还之后,半日无语,心绪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