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曾经伙伴早已逝去，我依旧一副矫捷的模样，岁月在我修炼的时日中无声无息的过去，又一个冬日再次悄无声息的到来。暗道自己已然有了四五十年的修行，怀着侥幸的心理，我留了下来。
可是，我的修行浅薄，当雪片伴着狂风肆意飘扬的时候，我躲在人家的屋檐簌簌发抖，暗暗叹气，原来，我终究还是挨不过。身体慢慢变得僵硬，眼前慢慢变得模糊，终于再也支持不住，落在了雪地上，绝望了闭上双眼：那么久的修行，原来，还是不行。
本以为就此死去，可却再度醒来，发现四周温暖如春。那么快，春天就到了么？疑惑的望向四周，却吓了一跳，自己置身的，分明是个屋子，而非广阔的天空，究竟是怎么回事？正不解中，走进来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穿着青袄，脸冻得有些红，一双眼却是分外有神。于人类，我还是有着几分警惕的，想退后，可身子还未恢复，翅膀扑腾不起来。
他看到我的样子，却显出格外高兴的神情，疾步上前，将手里的东西摊开，这才发现，那竟然是谷子，肚子于那一刻不争气的抗议，只得大着胆往前了两步，瞅了他几眼，觉得他并没恶意，才迅速啄食那些谷子。
正吃的欢畅，却突然停止，感觉到他的触摸，想迅速逃离，却分明迈不开步子，那样轻柔的抚摸，让我安心。
他轻轻道：“小燕子，你怎么没有去南方呢？这里的雪好大，你不怕冷吗？”
我自是害怕严寒的，于是着急的想告诉他，可发出的只是细细的鸟语，他自是不会懂。暗暗埋怨自己浅薄的道行，若我再修行几十年，有了人形，是否便能说个清楚，或者，那时的我，再不用逃避严寒。
我被他托在掌心，轻轻啄他胖胖的小手，他便“咯咯”的笑，对着我一本正经的说话，稚嫩的童音煞是好听。
那个冬日，我在他的庇护下，安然度过。
桃红柳绿，那个冬终于挨了过来，我在男孩的屋檐下筑巢，会围着他唱歌，看着他对我洋溢灿烂的笑。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你为何要救我？”
我说：“我叫燕归心，你不会把我扔下吧？”
我说：“我一直伴在你的身边，好不好？”
……
这些，他断然是听不懂的，但是我依旧喜欢这样呀呀自语，打探他的点点滴滴，于是，我知道了他叫朝元，他的娘亲会抱起他，亲昵的叫他“元儿”。
于是，我也叫他元儿，他在沙地上用石子写字的时候，我会蹦在他的肩头做着评论，我说：“那个字写错啦，那边多了一撇。”抑或有时我会道：“今个儿元儿写的很不错呢！”
他去捡园中的桃花瓣，于是我也随着他，用嘴衔了放在她的小手中，他的双眼便发出亮亮的光，高兴的直拍手，只是将刚捡的花瓣又抛散了开来。
他随着玩伴去跳房子，我愣愣的看，凑得近了，旁的孩童便嚷嚷道：“抓了这只鸟，快抓住！”吓得我慌忙腾空飞起，却听见元儿阻止着，一本正经道：“这是我家的燕子，不能抓！”虽受了惊吓，却依旧暗暗好笑。
……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那样美好的时日，因为春过夏逝而要与之做别离。
我依旧伏在元儿的肩头，好想便这样沉沉睡去，永远不要醒来。心底默默道：下个春日，我依旧回来！元儿，等着我，陪你一块欢笑。
离别固然依依不舍，可也因心底有了挂念，归来时，那样的心急如焚，对旅程的劳累浑不知觉。
一个冬日过去，元儿长高了些，可小脸依旧红扑扑的煞是可爱。我迫不及待的飞向他的肩头，亲昵的啄着他的衣衫，他便又惊又喜，忙将我托在他的掌心，问道：“你还是去年的小燕儿吗？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我默默道：我怎会不回？即使我再留恋那样四季如春的气候，我依旧会急急的赶回，只为与你的相会。
我们依旧若旧年那样嬉戏，只是他入了私塾，亦要花时间发奋读书，这个时候，我也会加紧修炼，只要修行有了百年，便可化成人形，待那时，我便可永远留在这，不害怕冬日的到来，那时的我，便能伴在元儿的身旁，随着他肆意欢笑。
日复一日，终于又到了我要离别的时日；年复一年，元儿渐渐长大，小时的稚气已退，变得成熟俊朗。
那个春日，我如期而至，像从前一样在他的肩头撒娇，他只和蔼的笑，带着我与旁人谈天，于是，我知道，待桃花散尽的时日，他要成婚。
原来，时日过的那般的快，不知何时，我的元儿便已长大，到了可成婚的年岁，这是喜事，可我却伤心。娶妻的元儿，是否还会现在这样，对我柔和的笑，将我捧在他的掌心？
我找到梦妖，给了元儿一个梦，梦里，我有了人形，是十六七岁的女子模样，我学他那样浅浅的微笑，上前，牵起不知所措的他的手，我说：“元儿，我是燕儿，年年因为你而焦急归来的小燕儿，会在你的肩头、你的掌心细语的燕儿，不要娶旁人，因为燕儿想做你的妻！等燕儿！”
我想做他的妻，伴他一生。我告诉了他，可是我现在能做到的，只是给他一个这样的梦，我不知这个梦是否会被他清晨醒来随即遗忘还是只当成梦而淡然一笑。
只是那个春末，元儿未成婚，旁人问起，他只随意一笑，过后，他便会对着我呢喃：“我爱上了梦里的女子，她说她是燕儿，是你吗？”
我虽不能告诉他答案，心却是喜的，我的元儿，与我一般，爱着彼此。
岁月依旧在波澜不惊中流逝，我的修行也提升了不少，只是，元儿亦成长了不少，我已然看见周遭人看他鄙夷的眼神，我知晓，那是因为他的不肯成婚。
我不愿元儿成婚，可亦不愿那样多的流言蜚语伤着元儿，我说：“元儿，或许找个凡间的女子，才是你最终的宿命！”虽知他听不到，可说出时为何也会心痛？
元儿依旧若小时那样像我诉苦，他能在众人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可在人后，他的皱纹那样深。他说：“燕儿，你说我为了一个虚幻的梦，虚幻的女子苦苦等待，是不是很傻？”
我使劲晃着脑袋，元儿，你怎会是傻？只是，我的修行，离幻化人形还有十多年。
为何，离我幻化的日子愈近，元儿的皱纹就越多？他已不会笑了，勉强也不会，他无妻妾，所以也无儿孙，我看见他的寂寞，他已然老去，可依旧这样苦苦等待，只因一个梦。我问自己，若从一开始，我会让他如此痛苦，我还会狠心给予他这样的一个梦吗？很久很久，我回答自己：会！因为我爱他，无论是孩童时的他，抑或现在苍老的他，我都深爱。
百年修行，终换得一具女体，没有任何的快乐，有的，只是成串成串的泪珠。我匆匆赶去朝元的身旁，他只是躺在一把摇椅上，迷糊着眼。我怕惊着他，轻轻上前，我终于能用一个人的形态站在他的面前，能用一个人的形态好好看他。
他老了，须发皆白，满脸皱纹。可是，我依旧能记起曾经的种种，那时的他，不顾旁人的目光，坚持着不娶妻室，将所有的苦掩藏；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多少女子仰慕其才貌，他却始终谦和有礼；那时的他，只因一个梦，将即将到来的婚姻推掉，却不止今后自己将这样孤单终老；那时的他，年少淳朴，会救起倒在路边奄奄一息的燕子……
“元儿！”我唤他，小心翼翼。
他张开了眼，浑浊的泪从他的眼角滴落，他艰难的伸手，我慌忙紧握住，他便笑了，张了张嘴，微弱的声音发出，他说：“燕儿，你是燕儿！”
我欲说话，可他的手突然这样沉了下去，眼闭上，那样安详，我知道他永远这样睡去。我笑，道：“是啊，我是燕儿，是年年伴着你的燕儿，是被你救起过的燕儿，是你一直等待的燕儿！”笑容依旧，只是泪悄然滑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