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百零一章 齐整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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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进穆青阳书房的时候,他正反手背对着我站在一幅画像前。

    他看着那幅画像,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整个室内一片静谧,只有我踩在雪绒地毯上发出的轻微声响。

    “何言,你来了。”他发出微不可闻地一声轻叹,转过身来,却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我。那眼神,仿佛是能读懂人心。

    被他这样看着,心里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慌乱。我转过脸,忽然不敢与他正面对视。

    “何言,你脸色不好,昨晚没睡好?”他问道,语气与平时并无不同。

    “呃,我只是有些认床罢了,不碍事的。”脑中闪过昨晚的种种荒唐,我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抬头看向了穆青阳身后。

    那里有一幅女子的画像。

    画中女子轻敛裙摆,正站在一座精致竹桥上。三千青丝只在一侧耳后用白玉簪挽起,一袭素纱长裙曳地,身姿娇柔轻盈。眉目间明明是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却染着淡淡的忧愁。

    “那是我母亲。”穆青阳看着那幅画,神色中浮起一丝柔情,“虽然我对她完全没有印象。”

    “怎么会……”我有些惊讶。

    “她在生下我之后就去世了。5岁时我被交给小念的双亲抚养,10岁的时候被送到雪周山拜师学艺,之后才有了现在的我。”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笑,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我知道,他将很多事情都略去了。

    雪周山是极冷之地,全年皆是冬天,白雪皑皑,终年不化。一个孩童,他要如何适应那里寒冷的天气,他又尝遍多少艰辛才达到如今这般境界?

    胸口不禁有一些心疼。

    “不要这样怜悯地看我,何言。你这种眼神,会让我忍不住想要……”他慢慢靠近,眼中带着凄哀,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抚上我的眉眼。

    我茫然地看着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而他却在快要触到的一瞬间将手收了回去。

    “你来这里,是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么?”他将手敛进衣袖里,仿佛刚才的事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我一怔,终于找回了思绪。

    “你知道段钦现在的下落么?”踟蹰再三,我还是问出了这么多天来一直缠绕在我心间的问题。

    “我只知道他现在又回凤玄宫做了寒波堂堂主。”他一顿,大概是想要察看我的反应,“凤玄宫前段时间似乎在找一个人,而最近并没有什么动向。。”

    听了他的话,我脸上保持着平静,心里却掀起了千涛骇浪。

    他说“又”。也就是说他知道段钦原来就是凤玄宫的人,那他很有可能知道我和凤玄宫的关系。他接近我,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此处别院看似宁静,其实有很多暗卫守着各处,守卫森严。而那些侍女皆身怀绝技,不是一般之人。这个穆青阳,绝不是寻常商贾,他将我和莫秋带到这处,必是有什么目的。

    “青阳,你到底是什么人?”不经意将这个疑问说了出来。

    “呵呵,我是谁?我也很想知道呢!”他大笑,笑声中透着浓浓的凄凉。

    何言,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知道我是谁。

    因为我不想伤害你……

    决绝而苍凉的笑声响彻耳畔,然后慢慢平息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着。

    我看着自己的指尖,心中万种滋味复杂难辨,辩不了,沉淀下来,渐渐陷进心灵的尘埃。脑中开始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一幕一幕,仿佛梦一般。

    时间静静从身边流淌而过。

    很多年以后,许多惊心动魄的场面都变得模糊,而我却清楚地记得这个宁静的午后,时间流逝的声音,像是水在跳动。

    我忽然听到了屋外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书房的门被打开,有风猛灌进屋内,将书桌上的一些卷轴吹落在地。

    “大叔,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呢!”清亮的嗓音响起,接着眼前出现了莫秋那张神采奕奕的脸。

    “咦,这是什么?”他拾起地上的一幅卷轴来看。

    这也是一幅画像,只是画的是一个男人。画中之人正在遥望远处,温润如玉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仿佛是站在尘世之外,笑看人生百态。

    这个人,给我带来一种很强烈的熟悉感。

    “诶,这人不是大叔么?”莫秋将头凑近仔仔细细看了看,抬头狐疑地望着穆青阳,“大叔,我就说这个穆青阳对你不怀好意吧!你看他还藏了你的画像。”

    一向沉稳淡定的穆青阳在这一刻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这画像不是我……我……”

    “莫秋,这画不是青阳画的,你看!”我指着画中落款说道,那上面有一个“卿”字。

    “不管是不是他画的,总是他收着这幅画是不是!”莫秋不满地念道,又狠狠剜了穆青阳一眼,“这画,我拿走了。大叔是我的,你别想来抢!”

    然后他又抱着我的胳膊撒娇道:“大叔,我呆在这院里好无聊啊,我们出去走走吧!”说完,他拉着我就走。

    经过穆青阳身边时,我抱歉地对他笑笑,他不在意地摆摆手,也回以一笑。

    而我却没注意到那笑容中隐藏的苦涩。

    ========

    穆青阳的别院位于驳阳附近的一个小城。

    白墙黑瓦,隔着一层蒙蒙烟雨,明明是一幅黑白的画面,曲绕的城中小径却被点缀了一抹流离的橘黄,如跳跃的灯火,从一头闪到那头。

    撑着一把油纸伞,行走在小道中,看着不远处撑着橘黄色油纸伞却到处乱跑的莫秋,我能做的也就是抚额苦笑了。

    少年人精力旺盛,看到了新奇的事物便好奇不已,却苦了我这体力明显差很多的老年人。

    “大叔,你看这个!”

    “大叔,那个!那个!快看!”

    “大叔,……”

    打起精神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心里却是叫苦不迭。

    吃一堑长一智,这不正是一次充满血泪的教训吗?

    正感叹间,莫秋突然站住不动了。头顶的油纸伞在他身上映出淡淡地一圈黄色光芒,暖暖的色泽反射进我的眼里,右眼皮很不和谐地跳了一下。

    心里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预感。

    快步上前,在莫秋面前站定,看到的是他有些苍白的脸。

    “莫秋,你怎么了?”心里焦急起来,我急切问道。

    莫秋似乎有点恍惚,看着我的眼神好久都没有找到焦距,然后他揉揉眼睛,对我咧嘴一笑:“大叔,我没事,只是有些困了。”

    “那你的脸色怎么……”还想再问,他忽然发出一声惊喜地大叫。

    “呀,大叔,你看这是什么?”他跑到一家卖小饰物的摊贩前,拿起一个既像龙又像狮子的东西来看。

    “那是貔貅,古神话中的一种神兽,有辟邪化灾旺财之用。”我看了一眼莫秋手中那个有半个拳头大的玉貔貅一眼,心想他什么时候对这种东西有兴趣了。

    “化灾啊……那好,我要了!老板,这个多少钱?”他兴致勃勃地拿着那东西翻来覆去地看。

    “公子真是好眼力,这貔貅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保你财源广进啊!”那老板见有生意,早是眉开眼笑,“不贵不贵,也就五十两银子。”

    “什么?五十两?”这么一个破东西也值五十两,这不是敲诈是什么?

    “好,我要了。”谁知莫秋一口答应,掏出一锭白银扔给老板。

    “莫秋,你怎么……”正要开口,他一把将那貔貅塞进我手里,“大叔,这个送你了。”

    “啊?”我呆住,想不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不是说这个叫什么貔貅的可以化灾嘛!我看你运气挺背的样子,就给你好了。”他看着别处,假装随意地说道,小巧的耳朵却渐渐红了。

    扭捏了一阵,他又吞吞吐吐地说:“这、这个东西就算我们的定情信、信物好了,你可别、可别弄丢了!”

    好笑地看着他,看着那抹红色从他的耳朵慢慢蔓延到脸颊、脖子,晕红一片。

    “好,我会好好藏着的。”藏着它,直到有一天,把它交给真正要与你共渡一生的人。

    掐了掐他的鼻子,我笑着说:“走吧,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说完转身向前走去,握在手中的貔貅慢慢被体温蕴热,暖暖的,很舒服。

    走了几步,却没有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狐疑地回头一看,看到的是莫秋的身体缓缓倒在地上的画面。

    “莫秋!”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我冲过去抱住他,“莫秋,你不要吓我,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他紧紧闭着双眼,浅浅呼吸着,如睡着了一般。

    雨水稀稀落落滴在他的脸上,化成一道小小的水流,潜进衣襟中,洇湿了一片,再慢慢扩大,正如我心中不断膨胀的害怕。

    不远处,落在地上的橘黄依旧是温暖的颜色,却让我觉得彻骨的寒冷。

    ******

    “青阳,莫秋他到底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我紧紧抓着正在替莫秋把脉的穆青阳的另一只手,语调是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歇斯底里。

    “何言,你冷静点,莫秋他不会有事的。”左念站在一边劝道。

    穆青阳面无表情地低头沉思,我死死盯着他,希望在他脸上看到些蛛丝马迹,可他突然蹙了蹙眉,表情变得有些严峻。

    “青阳,你……”我很怕从他嘴里听到一些让我害怕的字眼。

    穆青阳看了看我,轻轻摇了摇头:“脉象平稳,并没有什么异像,也没有中毒,我查不出他是得了什么病症。”

    查不出?那他就一直像这样一睡不醒吗?

    坐在床边,看着那安静躺在一堆被褥中瘦小的人儿,明明不久前还在我面前嬉笑打闹,突然就像木偶一样静静躺在这里。只是沉睡着,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痛苦。

    莫秋,你又在和我玩游戏吗?不要淘气了,快醒来好不好?

    手指轻触那人微凉的肌肤,却像被灼烫般缩了回来。

    我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眼神是多么的温柔;我也不知道,如果我此时回头,将会看到身边另一个人脸上难以克制的痛苦和茫然。

    “青阳,你怎么了?”走出怀碧阁之后,左念发现了穆青阳的不对劲。

    “没什么,你别担心。”穆青阳苦笑道,那笑容却带着绝望,“终于要开始了么?”

    “青阳,距你上次发作已经两个月了,你不要……”

    “我知道,你不用再说了。”穆青阳又看了一眼房中那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白色身影,眼中的光彩慢慢消散,最终化为一片死寂。

    我正在给莫秋喂水的时候,门口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何言,这是管叔。管叔医术高明,我特地请他来给莫秋看看,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左念引着一个老者进来,向我介绍道。

    我点头,替莫秋盖好被子,起身让座。那老者看了我一眼,径自在床边坐下,给莫秋把脉。

    良久。

    “这位小公子脉象平稳,不像是生了什么病,依老夫看来,他是中了蛊。”管叔捻须沉思道,“如果不出老夫所料,小公子中的蛊应该是来自西番的眠蛊。”

    “什么,他中了蛊?”我大惊失色道。

    医毒不分家。莫秋自己就是个用毒高手,谁想到他这样突然沉睡不醒竟是因为中了蛊!

    他才初出江湖不久,与人无冤无仇,到底是谁下的手?又或者是因为……我?

    “管叔,那有没有什么解蛊的方法?”左念问道。

    “没有。眠蛊一进入人体就以人的血液为养料,很难用外力将它驱逐出来,而寄主会陷入昏睡之中,直到油尽灯枯而死,除非……”管叔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若有所指。

    “除非什么?”我追问道。

    “除非有人用自己的血将蛊虫引导出来,而引导之人将成为眠蛊新的宿主。”

    用自己的血……引导出来……

    “何言,你不必将此话放在心上,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门口突然传来一人焦急的声音,穆青阳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何言,相信我,莫秋一定会没事的。”

    他抓着我的肩,用一种迫切的眼神看着我,语气异常激动。

    “青阳,你……”指尖有力地陷进皮肤,让我微微有了痛感,身体不由自主想要摆脱他。

    “少爷。”管叔见是穆青阳,弯腰行礼道。

    穆青阳眼中明显有着深深地挣扎,却在管叔无甚感情的嗓音中慢慢平息了下来,化为一片空寂的黑白。

    “管叔,你怎么来了?”他放开我,转身扶起管叔,低垂下眼,语气甚是恭敬。

    “是左少爷请老夫来给这位小公子诊脉的。”管叔答道,双眼直直看着穆青阳。

    “是么?”穆青阳面无表情地看了左念一眼,口气也是冰冷,“小念,辛苦你了。”

    左念垂下头,脸上是淡然的表情,拢在长袖中的手却紧握成了拳,“不辛苦,我只是想让莫秋早点醒来,那样何言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穆青阳却已将脸转向了别处。

    “老夫技艺浅薄,帮不了各位什么忙,实在汗颜,这就先告辞了。”管叔施礼道。

    经过我身边时,他又说,“解眠蛊的方法,老夫所知的就只有这一种,但说不定还有其他方法,各位要三思而后行才好。”说完,他忽然对我意味不明地一笑。

    明明是属于一个长者的温和的笑容,却让我没来由地感觉到有一股阴森的恶毒慢慢从身后攀爬上来,死死扼住了心脏。

    呼吸猛地一窒。

    等我回过神来,管叔已经离去,左念也已借故离开了。

    “何言,你不要胡思乱想,一定还会有其他办法的。”穆青阳急切地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他抓着我的手,手心隐隐有汗,“当务之急,我们要先找到那个下蛊之人。”

    下蛊之人?呵呵,这个下蛊之人难道不在你府上吗?穆青阳,把我引到这里来的是你,你一定知道些什么的吧?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种种的一切就像迷网一张张地展开,心在巨大的不安中隐隐作痛。

    痛到无法呼吸。

    忽然想起了那个人。

    所有的温柔与体贴,难道都是欺骗与隐瞒的假象吗?

    穆青阳,你对我太好,好到让我不由自主地害怕。

    可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瞒着我,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段钦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

    “告诉我……为什么……”口中喃喃出声,望着前方的双眼却全无焦距。

    “何言,你怎么了?何言……”

    思绪变得零零落落,如尘埃一般飘荡在身体周围。脑中嗡嗡作响,穆青阳饱含惊惧的声音似远似近的在耳边回荡,却再也落不进心底。

    好累……

    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四周飘荡着淡淡的熏香,所有的窗幕都遮着,室内一片昏暗,看不出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只留一盏幽暗的烛火在案桌上静静燃烧,在墙壁上投下一片浅浅的澄黄。

    起身下床,拉开所有的窗幕,让漫天的星光倾洒进屋内。才发现,这原来是穆青阳的卧房,而他并不在屋内。

    清风入室,那一抹烛火忽明忽灭,终化为一缕轻烟,袅袅而逝。

    想起自己昏过去的那一幕,低头自哂,嘴角慢慢浮起一丝苦涩的笑。

    只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竟然就坚持不住了,看来是真的老了。

    随手拿起一把镜子。时光声声催人老,镜中之人眼角已有明显的细纹,满眼的疲惫与沧桑。

    这就是现在的我么?

    为什么会觉得如此陌生与……惶惑?

    手臂不经意碰到一个硬物,拿起来一看,是莫秋当日送我的那个貔貅。此时它静静躺在我的手心,冰冷的触感仿佛能够冻结到心脏的最深处。

    莫秋……

    想起那个一直沉睡不醒的人儿,心脏便突突地加快跳动,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再顾不得其他,跌跌撞撞破门而出。

    怀碧阁。红木大床。

    一切都是死寂般的悄无声息。

    猛地掀开珍珠帘幕,那个瘦小的人儿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苍白的脸色,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显示他还活着。

    “还好,你还在这里……”安心地轻呼出声,心里放松下来,所有的疲累便成百上千地滋长。腿一软,就坐在了床阶上。

    “莫秋,你知道吗?我原来很想把你当做我的儿子。”握着他的手将脸靠上去,这一刻,只是想找一个人倾诉,“一个既乖巧又任性的儿子,可是我却对你做过那种事,我很该死对不对?”

    思绪缓缓回到过往,我曾经选择遗忘的那段时光。

    “凤轩也明明是我的儿子,可自从那人死后他就再也没有叫过我。我知道他恨我,这我不怪他,因为我也恨我自己,可你知道他是怎么报复我的吗?呵呵,他把我当做女人任意玩弄,而我的身体竟然还渴望他的爱抚和进入,我很下贱是不是?”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他取名轩也吗?轩也,玄野。黄昭寺一晚,我以为自己是怨恨他的,可很久以后我才发现,我其实是愿意的。可他为什么要杀了父亲和婉玉呢?婉玉死的时候已经怀了身孕,如果那孩子平安出世的话,现在应该有你这么大了吧!”

    将脸在他手上轻轻摩挲,有温热的水滴落在他的手心,顺着掌心的纹路而下,滴在雪白的床单上,洇开小小一朵。

    “还有段钦,他的感情我一直都明白,只是以前的我无法回应。可为什么当我终于接受的时候,他却不能坦诚相待呢?难道他真如凤轩也所说,是管潇派来的内应吗?”

    一次次的想要逃避,又一次次的被拉进漩涡的中心。身边人一个个都是有目的的接近,只有你,是一心一意呆在我身边的。

    “莫秋,你醒过来好不好……醒过来……”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全部爆发。

    伸手打碎一个白玉杯,拾起一块碎片紧握在手心,有鲜红的液体从指缝滴落,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抬头对着莫秋的睡颜凄然一笑,满面泪痕的脸上,有着下定决心的决然。

    “莫秋,你马上就可以醒过来了……”

    ******

    夜半时分。

    月色是朦胧的,迷迷糊糊,亦真亦幻。

    茫然不知方向的向前奔走,身后小径留下点点鲜红,犹如盛放于冥界三途的曼珠沙华。

    身体的创口永远也比不上心口不断扩大的黑洞。仿佛能真切感受到,有一只丑陋的蛊虫穿过手腕处狰狞的伤口,沿着血管,游走于体内的每一个角落。

    寒风彻骨,真的好冷。

    赤脚踩在鹅卵石上的声音,寒风撩过衣摆的声音,温热的液体滴落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夜里被不断放大。

    远处的尽头,一座清幽小楼依旧闪着灯火。

    有人模糊的嗓音似有似无飘散。

    身体机械地行进,那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有人痛苦愉悦的呻吟,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充斥在耳间。

    屋内,白卷帘飘,温暖的灯火摇曳。

    雪白的大床上,两个白色的人影紧紧纠缠在一起,翻云覆雨,抵死缠绵。

    “何言,你、你怎么在这里?”来人只随手披了一件外衫,声音犹自透着浓浓的情欲。

    穆青阳。

    “没……没事,我只是不小心走到这里的,我、我这就走了……”忽然很怕见到他看似关怀的眼光,我转身就想离开。

    “何言,你别误会,事情不是像你看到的那样的,因为我……”穆青阳抓住我的手腕,痛到麻木的伤口早已没有任何知觉。

    察觉到了触手的黏腻,他抬起手一看,触目惊心的一手鲜红,让他全身的血一下子都冷了下去。

    “何言,你、你替莫秋解蛊了?”他抓着我的双肩不住摇晃,满脸的哀凄与不可置信。

    头晕目眩的感觉盈满全身。

    “青阳……你弄疼我了……”所有的力量都已随着血液流逝,我只能低弱地呻吟,双手无力地挣扎。

    他看着我,眼神有细微的波动。半晌,突然低低的,兀自笑出声来。

    “呵呵呵,小言言,你怎么这么傻呢?你这样可就中了老头子的计了!”语气倏地转换,我惊愕地抬头,看到的是一张正露出邪魅笑容的脸。

    “怎么,小言言,这么久没见,你不记得我了?”他盯着我,眼神是似曾相识的浪荡不羁。

    意犹未尽地舔舔下唇,他继续道:“刚才我和左念正玩到兴头上,被你打扰了。现在我虚火正旺,就用你的身体来补偿我如何?”

    这个语气,这个表情,不正是许久都未曾出现的关卿?

    “你……是关卿?”想到唯一的可能,心就被巨大的恐惧填满。

    他们两个……不……这怎么可能……

    “小言言,你果然还记得我。”他笑,眼角流露出一丝狡黠之色。抓着我的双手猛地用力,我便被他紧紧抱进怀里。下腹部明显感到被一灼热的硬物抵着,我不安地微微扭动了一下。

    “你再动的话我可就控制不住在这里把你要了哦!”他制住我,一手暧昧地放在我的臀部轻轻揉捏,“还有里面的那个左念,表面上看来清高,一到床上就风骚的不行。世人一定想不到,香洲城不可一世的左家少当家,竟是如此淫荡的人。”

    他的话未落,室内便传来重物掉在地上的声音,哗啦啦碎成一片。

    他转头看了室内一眼,嗤笑一声,目光冷冽毫无感情,却像一把利剑刺进了室内之人的心口。

    “你和穆青阳是同一个人?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胡乱摇着头,仍然无法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切

    那一日,香洲城的初见,他的放浪形骸,玩世不恭地笑闹,如峰的眉眼幻化一道妖媚的弧度。

    那一日,柳尘居的偶遇,他的凛然正气,正襟危坐的沉吟,坚毅的嘴角浮现一抹懊恼的苦笑。

    一切的一切依旧是如此深刻的记忆,在眼前光影交错而过,却让我分不清是真是幻。

    “我当然不可能是管覃那个笨蛋,身边放着左念这个尤物不吃,好端端禁什么欲,让我也跟着受罪。”关卿不齿地讥笑道。

    他说……管覃?现任武林盟主管覃?

    “覃儿,既然凤漓之已经中了眠蛊,我们的目的也已达到,你何必在此与他多说废话。”有一略显苍老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一个灰色的人影从层层夜幕中走出,竟是管叔。

    “老头子,我说过不要伤害凤漓之,你没听到么?”见到来人,关卿一把将我护在身后。

    “覃儿,凤玄宫至阴的内力加上眠蛊作为药引,正是让你恢复正常的大好时机。”管叔渐渐走近,依然是一贯冰冷的语调,只是眼神已变得恶毒,“你将凤漓之引来此处,不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么?还不快动手!”

    “那是管覃做的,与我无关。不要再让我说第三遍,不要伤害凤漓之。”关卿护着我节节后退,额角已隐隐有汗,“管覃那个窝囊废,明明喜欢他却保护不了,既然如此,就由我来接手这个身体。”

    呆愣愣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情景,二人的言语鼓噪着耳膜,却惊不起我任何反应。

    脑中有一块空白在渐渐扩大,不断麻痹着神智。眼前的景象忽明忽暗,原先只是短短的瞬间,然后时间慢慢变长。

    看来时间快到了……

    睡着了也好……

    一睡不起,就感觉不到疼痛,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

    也不用在一个又一个阴谋之前迷惑不安……

    “换了人格之后你的功力就只剩下一半,你以为你还做的到吗?我的儿子。”管叔大笑道,却是无比狰狞。

    “念儿!”他朝我们身后喊道。

    身后的气息渐渐靠近,我转身,看到的是已衣装齐整的左念,裸露在外的肌肤满是激情的痕迹。

    他只看了我一眼,眼中的憎恨是无法遮掩的明显。

    “管覃,你应该清醒了。”他看向那人,眼神是如此贪恋和眷念。

    关卿面无表情地回视他,一秒,两秒,身体却慢慢委顿了下去。

    跌坐在石阶上,所有感官都在离我而去。

    麻木的眼、耳、口、鼻,以及心。

    风已静。万物停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