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子始终没改变冲动的毛病,有话竹筒子倒豆,稀里哗啦蹦个没完,与张军呛呛几句,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好在两人也不往心里去,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
没多久,公司就“大干”,要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什么是被耽误的时间,不太清楚,土建是神丰公司承包的,本来万成公司总承包的项目,偏偏攻城容易守城难,为什么拿定了的项目让人抢了过去,弄得现在只能承接安装,土建给了神丰,只有一些道听途说的传言,实在不足以澄清事实真相,平头老百姓又何须那些真相呢,管他呢!
大干百天,表现在实际行动就是加班加点,用时间换取进度。
与平日不同之处在于,大干其间各级领导加强了视察力度,安全人员和科室技术人员、个专业队调度人员组成联合检查团,在现场巡检。
班组里田凤英首先不同意,“晚上我要照顾孩子学习。”
田凤英还真不容易。
田凤英的老公——吴清源是单位焊培中心的一名高级技师,两年前死于车祸,留下一个五岁的儿子。
吴清源的焊接技术名闻遐迩,是省劳模,在浙江省焊接技能比武大赛中技压群雄,独占鳌头;还是国家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在人民大会堂受到前国家主席江泽民的亲切接见,江主席还亲自给他颁发了金光闪闪的五一劳动奖章。
吴清源得了奖,英雄凯旋,省里、县里电视台采访、座谈,还成了县劳动局的一名兼职焊接教员。在单位里,掀起了一股学技术、比技能、练内功的热潮。夫贵妻荣,田凤英也成了单位红人,住上了公司的大房子,从人们羡慕的眼神中感受到生活的美好。
一天晚上,吴清源骑自行车从县劳动保障讲晚课回家,路过大桥时,被一辆高速而来的运输车撞个正着,多亏路人及时报警,。医院诊断三根肋骨短了,锁骨断裂,右膝盖粉碎性骨折,颅内瘀血,多处软组织损伤,整个人重度昏迷。田凤英带着孩子感到医院,见到情况,当即不省人事,随后而来的吴清源的父母,紧紧搂着孙子,张罗医院各种手续。
吴清源的父亲吴天恒是单位老职工退休后,在单位围墙外一扇常年紧闭的大门口摆了个修理自行车的摊子。单位小区原来有两道门出入,后来因县流动人口繁杂,常有盗贼之事发生,弄得小区人心惶惶,于是,这道门便常年紧锁,等于弃置不用。门是用镀锌钢管制作的,有些镀锌层在焊缝处剥落、锈蚀,一个拉锁固定在对开的门中央,插入地下凿出的一个小口里,他的三轮车就停在这道门的外面。没有顾客时,他就坐在椅子上抽烟、喝茶,椅子摆放在林荫道上,更多的时候摆弄一下三轮车上各种自行车零配件,其中最大的设备当属电动充气泵。
他很少说话,单位上下班班车停靠这里,每天早上待活儿等车时,他已经摆好位置,有人和他闲聊,间或也有人推着自行车过来,取过打气筒,打万气后走了,客气的说声谢谢,更多的头也不朝他点一下,骑着就走。
他老婆总是在临近午饭前,给他送来一暖瓶开水,说:“又抽。”他嘿嘿一笑,接过饭盒与暖瓶。
田凤英告了假,没日没夜守候在老公身边。医院的病危通知单当天下达,上海方面来的脑颅科专家和杭州方面来的骨科专家判定,生还的希望极其渺茫,可奇怪的时心脏仍有跳动,田凤英租了医院的一个躺椅,抽抽戚戚的给她老公讲儿子的进步和夫妻俩美好的未来,医生护士看在眼里,也只能随她而去。
吴清源颅压相当高,控制不当就会让脑子里的东西四散飞溅,院方说现在不能作头颅方面的手术,田凤英急切地要求医院马上给个态度,说如果县医院不行,可立刻转院。
主治医师分析了种种情况,每一种情况都相当危险,每一种情况都和死紧密相关,医师说如果转院,路上随时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根本没办法控制,就地治疗是目前最安全的措施。
不吃不喝,田凤英握住丈夫的手,“老公,以前那么苦,我们都一起挺过来了,今非昔比,你却要撇下我们母子,你好狠心啦!”
三天了,田凤英固执地寸步不离,她说怕老公醒来看不见自己。
她在等待,等待奇迹能降临在自己老公身上,等待好运降临在自己头上,她抓住老公的手,长吁短叹,眼圈一黑了下去,她的公公婆婆和小叔子除了将她不吃的饭菜倒掉,换上新鲜的,没有别的办法。
“医生有办法的,你先回去休息休息,一旦有好转我们马上通知你。”她公公说。
“是啊,铁人也挨不过三板斧,你还要照顾小的,回去吧,啊!”她婆婆说。
只有泪水,只有摇头,没有话语,田凤英推推搡搡将他们推出去,她只想多陪陪老公,看着他,她相信心诚则灵,拉着丈夫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那双手没有什么弹性,也没有血色,她轻轻地亲吻着,声泪俱下地诉说。
“老公,我知道你在听我说话,以前你老说我唠唠叨叨,可我不唠叨了你又说我是不是病了,咋不爱说话了呢。老公,我还是要唠叨,反正你习惯了。”
“你这是第二天了,昨晚作了什么梦?要不要我查查周公解梦,替你解解,虽然你说这是迷信,可每次你告诉前晚你的梦,我翻周公解梦讲给你听,你认真的样子,像听老师讲课的小学生。”
“哦,儿子刚才来过了,不对,是昨天,不对,好像是刚才来过了,儿子盼望你回家,给他讲天安门、长城,《西游记》该讲最后几回了吧?我又讲不来,儿子可记得,这是你亲口答应他的,你不能对孩子说话不算话。”
医生、护士常常进来查看情况,总见她嘟嘟喃喃,精神恍惚,私下提醒她的公公婆婆,一定要照顾好大人,她受了强烈刺激,连续几天滴水未进,别治好了一个,又累垮一个。
公公婆婆想方设法,可执拗的田凤英始终不肯离开病床半步。
“这孩子,这么强呢!自己身体累垮了,他醒了看见了,该多心疼了,回家啊,听点话呀!”
“你儿子想你了,你回去吧,要不小家伙老到医院来不太好。”
“爸,妈,你们把儿子带来吧,我还能坚持得住。”田凤英给他们宽心,“放心,我没事,清源他也没事。”
“那你吃得饭,喝点水呀!你这孩子,别让我们老人着急这个,着急那个,你咋不体谅人呢。”
田凤英眼含热泪,打开保温桶理的饭菜,肚子确实咕咕叫,然而,食欲一点没有,见到饭菜反倒要吐,刚轻描淡写地吃了两口,哦一声吐了出来,吓得她婆婆赶忙递过水,又是揉胸又是捶背。
儿子在他们的照顾下却哭喊着要爸爸妈妈,田凤英告诉儿子:“爸爸虽然躺在病床上,其实他是偷懒,一会儿他不想偷懒了,就会回来,跟我们回家。”
儿子说:“那爸爸不是耍赖吗?妈妈,我们不理他了,好吗?”
田凤英搂着儿子,越搂越紧,“妈妈,你哭什么呀?老师说哭了就不是勇敢的孩子。”
“嗯,妈妈不勇敢。儿子才勇敢。”
“妈妈,爷爷今天送我上幼儿园,差点儿摔了。”小家伙忘记了爷爷早上的话,要他保守秘密,小家伙还跟爷爷拉了手指头。
“爷爷什么时候摔了,你看爷爷多健壮。” 吴天恒握了握拳头。
“爸,摔着没?”田凤英上上下下打量公公,“要不让宝宝不上了,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小孩子的话”,吴天恒看液体快没了,摁了床头的开关,说了句“换瓶液体。”
吴清源罩着面部的氧气面罩,白色松紧带勒得脸庞有点儿浮肿,田凤英的婆婆到了点热水,将毛巾打湿,在自己脸上挨了挨,替儿子擦擦脸,擦擦手,眼角泪花闪烁。
“爸爸,我在幼儿园得了小红花,你快看,贴在额头上的”,在田凤英催促下,宝宝半依偎在母亲怀里,半探着头,伸出的小指头始终没敢触碰父亲的手。
说服老人和儿子,田凤英说我熬也要熬到清源苏醒。
每天医药费的单子准时送来,田凤英随手塞进床头柜。
巨额的医药费,公司领导也关心,并号召全公司上下职工献出爱心,丽海县劳动保障局在全县范围内发起倡议,并通过浙江卫星电视台向全国人民发出呼吁,一时间,慰问信和捐款铺天盖地,单位和县劳动局组织相应人力物力,紧急应对这种情况,田凤英置身事外。
_4460.htm 后来才知道,县劳动局来人,单位领导来人,都说要抢救,动用最好的药物和组织最权威的专家,转院的事大家达成共识,无论如何行不通,田凤英也参加了那次专门的会议,只能在邀请知名医院的专家,共同会诊。从上海、杭州邀请来的都是脑科专家、骨科权威,据院方透露,脑部的问题是最危险的,心跳很弱,增氧仪开始加大供氧量,从二十四小时心电图、脑电图上分析,病人各方面状况开始趋于紊乱;从每天抽取的血液样本分析,病人随之而来的并发症出现了,肾脏功能衰竭。液体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歇的输送,田凤英心乱如麻。
单位焊培中心每天抽调两名焊接人员轮流值守,及其艰难地劝说田凤英,做好田凤英的思想工作成了久攻不下的难题,现在有了些松动,田凤英很晚离开病床,第二天一大早又急急忙忙赶到医院。
吴清源死了!出事后的第七天,吴清源永远的离开这个人世。
当那条象征生命的谱线直直地延伸时,田凤英没有一滴泪水,她紧紧地抓着婆婆的手,在婆婆的手臂上来回摩挲。
县交警大队在事故调查中,吴清源全责,其一没走非机动车道,其二闯红灯,其三车速太快。当然,这是一个不可接受的判定,横穿公路何来的机动车道,车速太快只要天知道,有没有摄像头,闯红灯谁可以作证?
肇事司机扬长而去,没有留下任何罪证,留下了又能怎么样呢?
医院出具的死亡报告让田凤英和她的公婆持怀疑态度,她们也曾咨询,说有可能因多处骨折,譬如胸部、肋骨等断裂造成细胞组织或内脏器官严重受损,不及时采取措施,贻误救治时间,危害程度丝毫不比脑部危害小。
吴清源停在停尸房,吴天恒老两口和田凤英的小叔子要求法医重新检查,并将此事上报了浙江电视台很有收视率和正义之气的《替你讨说法》栏目,栏目组也同意派出采访组前来,可当省法医和院方接触后,一切的期待被漫不经心的“维持原判”所遮掩,医院表示愿意承担百分之二十的责任,院方态度诚恳地表示:我们愿意承担部分责任,并不表示责任就在医院,如果你们家属觉得我们医院失职,可你们也应该清楚死者的伤情,我们尽了一切力量来挽救他,虽然最终的结果大家都不满意,但我们的努力你们看得见,退一万步讲,你们就算请权威的专家,知名的法医,正义的新闻媒体,我们只能说这是耗费你们自己的时间,浪费你们自己的金钱,因为事实就在眼前,事实胜于雄辩,我们医院可以配合你们家属,你们家属也应该与医院合作。
带着沉重的伤痛和一肚子的疑惑,田凤英着实消沉了一阵子,儿子吃住全由公婆包了,老两口还经常到她家,送些水果和补品。儿子的死对他们的打击均被他们深深的埋进骨髓,步伐明显迟滞多了,田凤英便突然觉得自己自私了点儿,开始考虑怎样作一个称职的媳妇儿。
自从大儿子去世后,吴天恒老两口就琢磨田凤英的去留问题,三十出点儿头的女人,带个孩子,还要上班,不再找个合适的人,日子难过啊!吴天恒老婆暗地里注意那些离过婚的还没再娶的男士,还到处托人帮忙物色理想人选,丝毫不跟田凤英泄露一点口风,直到有一天,婆婆撇下孙子,单独找到田凤英时,田凤英才知道老两口的良苦用心。
田凤英安慰着婆婆:“妈,你别为这事忙乎,我心里有数。”
“你是有中意的啦?那就好。”
“妈,看你说的。我不想嫁人,你别赶我走呀!”
“哎呀呀,你这孩子,妈留你还来不及呢,舍得赶你走哇。”
“妈,那你就别再说了啊。”田凤英心里一阵隐隐地绞痛,她何尝不明白公公婆婆的心思,可实在是自己提不起勇气,单位里离婚再婚的人多了去了,没孩子还行,可一旦拖个孩子,再婚的生活多是悲剧主宰。
婆婆像是看透了田凤英的心,“英子,我和你公公商量过了,你看这样行不行,孩子我们抚养,也不用你出生活费,你可以随时随地来看宝宝,我们举双手欢迎。”
“哎呀,我说妈,这是干嘛呀。”
婆婆的嘴嗫嚅了几下,田凤英转过身去,两个人静静地呆了一阵。
吴老汉又开始摆他的修车摊子,大家看见他开始看报纸,有时顺手折根西洋杜鹃的枝条,剔剔牙或者仔细地清理指甲盖内的油污。
肇事司机通过电视、广播,确认媒体所报道的人正是当晚与自己车辆相撞的人,愧疚之情油然而生。透过电视画面,播音员那激动而又哀婉的声调,有关对伤者捐款的报道和字幕,肇事司机坐立不安。投案自首吧,吊销执照倒是小事了,连争取宽大处理的最佳时间也错过了,要是重判个死刑或死缓什么的,不敢想啊;就这么躲躲闪闪一辈子?他妻子总发觉自己男人这些天较为反常,不但不出车,整天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呆若木鸡,她多次盘问,他说没有货源,或者说车要大修了,妻子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哪里肯信,被逼无赖,才吐露了详情。一家人省吃俭用,拉下一堆账买了个运输车,指望这辆车带来小康生活,妻特地买了大红中国结,保佑男人高高兴兴出门,平平安安归来,你说这……,晴天霹雳顿时令他六神无主,嚎啕大哭。
自己闯下的祸总有个说法,肇事司机琢磨很久,最后跟妻子一合计,就让自己的良心在煎soudu.org熬中被撕裂吧,就让厉鬼在噩梦中无情地惩罚自己吧,夫妻俩特地跑到外省的某个城市,以化名的方式按照电视给的地址,各邮寄了三千元钱,他们祈祷老天一定给不幸的伤者一个尽快康复的机会。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