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铮冷笑,果然,恼羞成怒的人也该到了。
这个区的分局长卢元复现在端坐在以铮对面。这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挺着略微发福的肚腩,寸平头下的一双眼睛神采奕奕,表面上十足官僚做派,却有过人的胆量和眼光隐藏其下。
“梁副院长,从前院长还在时,可是懂得和公安搞好关系的。”
“如果是做正确的事,双方在恪守自己本分和原则的前提下,彼此协助;但如果是错误的事,妙仁医院无义务也无兴趣搞好与任何人,任何组织的‘关系’。”
以铮的防守滴水不漏。
分局长再攻。“法律规定,可以关押嫌疑犯12个小时,在这12个小时内嫌疑犯可以聘请律师申请取保候审,但,也要在得到允许的条件下才能离开,没有劫人的道理。”
“我调来的是救护车,不是装甲车。我带人走的时候,贵派出所的警察没用枪指着我。据我回忆,甚至没一位警察在拦我的路。请问哪位警官作出了‘不允许’的表达?”
“……而且就医时必须有警务人员陪同。”
以铮微探上身,十指交错,语气再不似对任申怒吼时的急躁。面对分局长,他知道无礼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
“这一点贵所的警官也提醒过我。我再次强调,我带人上救护车时,一名保安也没有,只是医生护士罢了。警务人员要跟着,我不会阻拦,也无力阻拦。既然他们没跟,与我何干?”
卢元复觉得自己丝毫占不得上风。这小子不愧是当年的司法界红人。等等,他不是不当律师了吗?资格证不会过期是没错,那么需要年年注册的执业证呢?
“梁副院长,你最好拿出能证明你有律师资格的证据。”
以铮笑笑,递上几张纸头。梁以铮的能量,谁敢怀疑都是自找没趣。那几通电话不是白打的,他要一切都水到渠成。
“这些手续,办的未免也太快了,我不得不怀疑它们的真……”
“卢局长。”以铮平静的打断他,“我还有文件让你看。”
卢元复一身冷汗。那是庄柔的伤害鉴定报告。
“副院长,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是否……”
“没的商量。但如果你们停止来打扰我的当事人,我会考虑一个不让大家撕破脸皮的解决方案。”
卢元复没有其他的想法,他完全被这个年轻人看扁了。
以铮看似占尽上风,然而他很清楚自己靠强压手段临时拼凑来的文件有多少水分,卢元复不是蠢人,想反过来拿他的把柄也不是不可能。以铮往前走了一步,是告诉对方,他有走这一步的能力。但他还要再往后退半步,告诉对方,他也无意让局面陷入死角。
思忖片刻,以铮从容道:“庄小姐可以接受讯问,但必须在病房里,必须有我的允许,必须有医务人员陪同,这是我能接受的底线。”
卢元复冷笑:“你的‘底线’太过分了。梁以铮,你有什么证据说她的伤是在派出所弄的?那小姑娘可是从夜店回来的,在酒吧里不知喝了多少,我看倒是她自己的问题。”
以铮眯起眼睛,一直舒然交叠的双手现在紧紧攥拳。庄柔还在病床上呻吟,手肘脱臼,肋骨差一点骨折……因为心肌炎,连止痛针都不能打,只能忍着。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哭都没有力气,而他,根本无力为她缓解。
以铮深邃的眼眸飘起了雪霜:“卢局长,妙仁医院的病理科配合警方法医,提供技术支援已经有十年了。妙仁是盈利性质的私家医院,免费为你们服务十年,显然没得到你们半点感激。我看这合作有必要停一停。”
卢元复道:“免费?笑话!妙仁良好的公众形象还不是这样‘免费’得来的。”
以铮微笑,从容的向椅背上一靠,摊开双手:“局长说的对。我干脆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告诉媒体不再合作的理由,”他再次低头去看那份伤害鉴定报告,“找证据是警察做的事,公布结果是媒体做的事。如果他们公布了什么没证据的结果,说警方刑讯逼供,我也管不着。”
卢元复倏地站起身,对这个安然若素的年轻人怒目而视。卢元复终于明白了,怪不得24岁时的梁以铮就可以把银行庞大的金融帝国轻松推倒。这样的人,不做律师做医生真是可惜了。
看着卢元复终于投降,以铮舒展了眉睫。现在一切在他的控制之下,他的女孩再也不会被欺负。
镇定针中药品的剂量很小,毕竟,比起庄柔有多痛,她活着是更重要的。醒来时,似乎已经天黑了,肋骨的痛楚减轻了不少。病房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尽管胃里还残留的酒精让她有些恶心,但毕竟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吃过,她忽然饿了起来。
床边是一个餐车,看上去很诱人,她艰难的坐起身来,犹豫好久,还是先拿了蔬菜沙拉。这又是一个开始斋戒的好机会。
以铮几乎凭空就出现了。“先喝水。”
他没敲门就闯进来,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她喝水的功夫,他翻了翻挂在床头的纸夹,确保该用的药都用过。医生潦草的字迹似乎是他们之间沟通的另一种语言,庄柔叹口气,她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
她把杯子放回床头柜,只喝了半杯。
“喝完。”
她缩回被子里,不理他。蚕丝被与枕头洁白无暇,他看着女孩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被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
以铮坐上床边,不由分说的掀开薄被,将她拖了出来,放在自己怀里。他小心翼翼的没碰到有伤的地方,她依旧吓着了,脸色煞白,坐在他腿上直摇晃,惊恐的盯着他递过来的水。
“喝完。”
“不喝。”她一点都没赌气,语气轻如点水。现在头脑很清醒,她还记得他是怎么逼她打针的呢。
“想吃东西就要喝水。”他伸手取过那盒蔬菜沙拉,在她面前晃了晃。
习惯了一日三餐之间还有甜点水果随时供应的生活,庄柔绝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为了吃的东西投降。未免太看轻她了。她哼了一声,誓死不就范。
以铮无奈,将她的长发轻轻顺至耳后,凝视这倔强的侧脸:“真气人啊,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想象着审讯室发生的一幕,他收敛了笑容,“谁再说你聪明我跟谁急!你对警察说的那是什么话,怎么……挨了打都不缓一句?”
她漠然听着这些教训,渐渐游离,犹如回到那片玫瑰丛中,摸索前行,手指撩拨着眼前稀薄的空气。有没有见过这个人,有没有听到过这些话,说啊,快说……这些人都穿着黑蓝的制服,如狂风巨浪的海水。一抹水是澄清透明的,积在一起就变得污浊而黑暗。
她看到一个女的小偷被强奸,看到一个男人的耳朵被打聋。如同被淹没在黑蓝的水底,她不能呼吸。爸爸一遍又一遍的安慰她,别怕,小柔,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爸妈的公主,警察不敢对你怎么样,他们甚至没资格被你记住,更没资格让你害怕。说你该说的话,之后我们会离开这里,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妈妈也很快就会回来,爸爸跟你保证……
但爸爸不懂,不一样了,全都不一样了。从上海到北京,她的生活开始与这北方的气候一样,干燥,秋叶在触地之前就会碎裂,春天的沙尘随风覆上她的桌子,又忘了关窗。
但干燥是安全的,她再也不愿去回想那黑蓝的海洋,那些手握正义却胡作非为的冒牌权杖。他们带走了妈妈,让所有朋友消失,他们践踏着非辜的人,他们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一点点下坠。
她在想为什么曼瑶姐会自杀,云意姐会离开。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样幸运,有厉害的妈妈,还有更加厉害的爸爸。如果那些黑蓝的怪物也这样对待了曼瑶姐呢,如果他们……做了更过分的事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