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海去了。
三夏过去,海事又接踵而至,女知青和乡亲们一起去赶海,挖蛤蜊或者钓蛏子。这儿广阔无垠的漫漫海滩到处生长着肉肥味美的蛤蜊和蛏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那时的政策不允许随随便便取用,也就是说不允许人们私自赶海,更不允许将私自赶海的收获偷偷拿到集市上去换成通货,当时对这种行为有个非常流行的称呼,叫做“资本主义”尾巴,逮住了是要毫不留情地割掉的。因此赶海都是在集体组织下soudu.org进行的,集体赶海的收益可用来采购生产队缺少的化肥和豆饼之类,一旦化肥和豆饼之类的东西不再缺了,海事也就自然中止,否则纵然是集体行为,政策上也是不允许的。所以大部分蛤蜊和蛏子都自生自灭了。
所以靠海的人也就并没有因为蛤蜊和蛏子可以当作美味或者赚取通货的商品而不饿肚子。
挖蛤蜊和钓蛏子虽说时间性不强,却毕竟是一件苦差事。别的不必说,这三伏天的海风吹在身上,干热如火,戴了草帽也抵挡不住,那种滋味并不比烧伤或者烫伤来得轻松。不经常赶海的人,下去个把钟头脸就被吹红了,如果时间再长一些,额头、鼻子、手臂……总之任何暴露在外的部位就会慢慢变成淤血一样的黑紫色,用不了两天便要如蛇蜕般脱下一层皮来。到了晚上,一见凉风,火辣辣的,疼_4460.htm得你没法儿睡着。这样的活儿,土生土长的乡亲们也会感到头痛,更何况来自城市的女知青了。
圣人想像不出司季妹她们是如何撑过来的。反正当司季妹再次走进圣人的病房的时候,圣人竟有些认不出她来了。站在圣人面前的不再是原先那个皮肤白皙、面孔娇嫩的司季妹,而是一个皮肤黑红、疲惫不堪的女人,衣服上隐约可见一簇簇白成碱花花儿的汗渍。
圣人为她感到心疼。她却没事儿似的笑嘻嘻地说:“赶海比割麦子强多了,海那么大,还有那么多的海鸥,你不知道,铁叉子往沙滩上那么一掘呀,嗬,就出来了密匝匝的蛤蜊呢!”
“那么,钓过蛏子么,你们?”圣人说。
“没有,不会钓呢,那钩子一捅下去,蛏子就跑得没影儿啦。”司季妹说。
“ 我会钓,等我出去了,我教你。”圣人说。
“钓蛏子好难学吧?”司季妹说。
“不,好学着呢。”圣人说。“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族谅!你会讲故事?!”司季妹惊叫道。
“……张太守家中有两个姑娘,一个唤作莹惠,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十五岁;一个唤作细柳,是亡兄留下的孤女,十六岁。这两个姑娘聪颖、漂亮,人见人爱,都是他的心头肉。卞老太太要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他做奴婢,这个姑娘唤作戆英,也是生得眉清目秀,言谈之间透着一股灵气。这么好的姑娘,即使卞老太太舍得,他也于心不忍。拗不过卞老太太百般坚持,莹惠、细柳见到戆英跟自己年龄相仿,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巴不得家里再多个漂亮、懂事的妹妹,也央求太守留下她。
“无奈之下,张太守说:‘也罢,戆英姑娘我收下了,就算我多一个女儿好了。’
“太守这么一说,大家俱各欢喜,卞老太太千恩万谢地走了。
“太阳落山时,赶到一座小城,张太守选了一家有两层楼的旅店,住了进去。用过晚饭之后,太守把戆英叫到自己的房间,说:‘英儿,从今往后,我就把你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看了,所以有些事情,你一定要如实相告才好。’
“戆英说:‘是的,爹爹。’
“太守说:‘你知道你娘今年有多大年纪了么?’
“戆英说:‘知道,爹爹,我娘今年满七十了。’
“太守说:‘你不是你娘的亲生女儿,对吧?’
“戆英一愣,说:‘是的,爹爹。听我娘说,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我是我爹爹从外面捡回来的。’
“太守说:‘你知道你娘为何要把你送给我么?’
“戆英说:‘知道的,爹爹。我娘说,她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中用了,不如趁早给我托付一个好人家,她就没什么牵挂了。’
“太守说:‘唔,是这样。那么,你舍得离开你娘么?’
“戆英说:‘不舍得。可是,娘说了,如果我不听她的话,她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也不想再活了。’
“四天后,车到黑阳,准备过河。这时起了风,河面波涛汹涌,难以过渡,只好再等一天。山脚有一黑阳山君祠室,三个姑娘进去玩耍,看到室内有高大的泥塑人像,遂互相指点人像以戏:‘与此人配对为夫妻,如何?’夜间,太守夫人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黑阳君派人来致聘:‘鄙男不肖,感垂采择,用致微意。’早晨醒来,依次问过三个姑娘,方知祠室戏言之事,夫人乃大惧,催促太守立刻动身。
“船至中流,突然莫名其妙地停滞下来,任桨手们怎么努力,依然纹丝不动,满船人大惊失色。有人建议向河中抛物,以厌河神,稀哩哗啦抛了半天,船还是不肯前进。河面上再次卷起一阵冰冷的狂风,船开始剧烈地震动。这时空中传来一个铜钟般宏亮的声音:‘太守,黑阳公子要你留下你的女儿成亲呐!’众人一听,原来此乃神意,不可违背,皆劝太守献出自己的女儿,拯救众生。
“太守对夫人说:‘此时此刻,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下决心吧!’
“又把莹惠叫到跟前,说:‘惠儿啊,为了这一船人的性命,只好委屈你作出牺牲了。你要听爹爹的话。爹爹不忍亲自送你,我这就下舱去,待会儿你就自沉吧!’
“太守感到船重新前进时,心情沉重地从舱中上来,却发现莹惠、细柳俱在,而戆英不见了。原来夫人擅自让戆英代替了莹惠。太守大怒,说:‘做人行事龌龊如此,本官更有何面目立于世!’声色俱厉,逼迫莹惠快快投河。
“细柳冲上来,奋力拉开莹惠,说:‘我是姐姐,爹爹如果拿我当亲生女儿,就该让我下去。’
“莹惠则说:‘姐姐长莹惠一岁,比莹惠更懂事,所以该留下来照顾爹娘才是。’
“相争不下之际,两姐妹同时跃入河中。
“夫人撕新裂肺的哀号声洒满了剩下的航程。
“及至抵达对岸,太守遥见戆英、莹惠、细柳笑嘻嘻地候在码头。有一衙吏恭敬地立于岸侧,抱拳对太守说:‘我是黑阳君的主簿,黑阳君派我来向大人谢罪,黑阳君敬重大人之义,感到鬼神配不上令嫒,因此将令嫒归还于大人。’话音还未落地,主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夫人拉着三个姑娘,询问她们是如何从水下逃命的。
“三个姑娘说:‘我们只看见了一些高屋和衙吏,并未感到自己在水中呀。’
“太守听了,老泪纵横……”
怕司季妹接不上,圣人就把故事从头重新讲起。听完了,司季妹目不转睛地看着圣人,左看右看,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不知是被圣人,还是被圣人讲的故事震撼了,她整个人居然呆呆地愣怔了好长时间。
等回过神来,她说:“可你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呀,等你出了院,我和胖妞她们要去豆角湾洗澡,到时候你给我们看着人。”
圣人没有细想为何司季妹会想到让他来给她们望风。是信任,是依赖,还是为了放心?——如果说是为了放心,难道司季妹看中的是圣人的傻么?
这些圣人都没怎么细想。
圣人现在只想赶快出院。
圣人觉得我可以出去了。医生说圣人出院可以,但不能马上干活儿,还必须恢复一段时间才行。
这些话是医生对圣人的父亲母亲讲的,他们听得很认真,准备照医生的话办。
于是圣人出了院,一心一意地呆在家中,等着司季妹她们去豆角湾洗澡的时候给她们望风。
她们去豆角湾,一般选择有月亮的傍晚,每次下去洗一两个小时。那儿成了她们的天堂,她们在水中嬉戏。从她们洗澡的地方到圣人望风的路边,中间隔着一截二三十米宽的斜坡,斜坡上有不少黑松树,但更多的是棉槐树和荆条之类的灌木。这些灌木对彼此的视线起到很好的屏障作用,她们无法看到圣人,圣人也看不到她们。但圣人可以感觉到她们,圣人能非常清晰地听到她们轻轻入水的声音,甚至激起片片水花儿的笑声。此刻圣人真想让自己变成一条鱼,融入她们之中。但最终圣人还是安静地守在原地没有动,因为圣人知道司季妹不希望他那么做。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豆角湾对女知青们的吸引力也越来越大,她们去那儿的次数明显增多了。一开始是三四天去一次,后来是两三天、隔天去一次,最后是都要去。她们说,要是这么泡在水里该有多好啊。圣人心想,那有什么好的,那不真的成了鱼了?真成了鱼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不过没有月亮的时候她们一般不怎么去。她们怕那漆黑一团的晚上。只有司季妹不怕,圣人知道这主要是因为有我陪伴的缘故,这很合圣人的心意。圣人希望她能有什么事依赖他、离不开他,而不是仅仅看中了他的傻气。
常常是刚刚吃罢晚饭,圣人和司季妹两个就出发了。
一个有风无月的晚上,洗完了澡,司季妹正要上岸,突然异样地叫了一声。圣人拔腿冲过去,黑暗中见司季妹模模糊糊地趴在岸边,虽然只有脑袋露出水面,但圣人还是能感觉到她的浑身颤抖。
她结结巴巴地说放在棉槐树上的衣服不见了,说一定是被风从树上吹到水里给冲走了,让圣人赶快回去到她的房间再取一套来。
圣人说:“司季妹你等着我,别出声。”
然后就一路小跑着回来了。
司季妹住的那个房间以前奶奶在世的时候,圣人是经常出入的,但自打奶奶去世和司季妹住进去以后,圣人还从未进去过,现在圣人第一次站在了她的房间里,里面处处洋溢着粉红色胰子和某种莫名的、特别的香味。圣人兴奋不已,贪婪地张大嘴巴呼吸着,像狗一样嗅嗅这里闻闻那里,同时伸手摸一摸司季妹用过的东西。
圣人顺手打开了司季妹的画夹,一下子看到了许多光着身子的画,这些画都是司季妹自己画的自己,圣人想像水中的司季妹也是这个样子。她如此迫近、如此真切地将自己的青春胴体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圣人的面前,大大超出了圣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圣人一时张皇失措,不知该怎么办,心如撞鹿,怦怦跳着,一边为自己的迅速膨胀起来的欲望臊得两耳发烧,一边迟疑着把手放到了司季妹的脸、肩头、**、胳膊和膝盖上,并情不自禁地把这些画揽在怀里抱了一会儿……
天知道,司季妹让圣人返回去取衣服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天知道,司季妹命运的改变,是不是与圣人的耽搁有关。
等圣人拿了衣服返回豆角湾时,却发现司季妹已经穿上了衣服,双手捂了脸呜呜地哭。
圣人现在傻则傻矣,但毕竟聪明过,毕竟做过圣人,而且圣人的“慧根”尚在。恍惚中他还是意识到司季妹必定是出了什么事了。问也问不出,越问反而哭得越厉害。见她难过成这个样子,圣人虽然是个爷们儿,最后也忍不住放了悲声,哇哇嚎哭起来。
此后,司季妹和女知青们再也没有去过豆角湾。
司季妹彻底变了一个人,终日寡言少语,只是默默干活儿,连圣人都不怎么搭理了。到了晚上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还能隐约听到她压抑不住的长长的悲泣。再往后她的身体就坏了,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身体好起来的时候她到城里去了一趟,回来人比以往更显憔悴。
不久,她就嫁人了。是从圣人家走的。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把圣人叫到她的房间去,说:“族谅,你知道么,这个世界上,真心对我好的人只有你一个,可你偏偏是个傻子,你为什么要变成傻子啊。”
在此之前,圣人曾一直担心司季妹会对自己有与众不同的看法,就是说,不把他当做傻子看,现在看来这种担心是多余的,那全是他这颗傻瓜脑壳里杜撰出来的自欺欺人的东西。听了她的话,圣人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司季妹继续说:“不过傻也有傻的好处,就像一株松树那样,无忧无虑。我喜欢松树,我给你画一株真正的松树吧。”
圣人产生了一个亮得耀目的想法儿:让司季妹的手指抚摸他的身体,他要体味她的手指在自己身体上抚摸的感觉,画一株松树,不是用笔,不是在纸上,而是用手指蘸了墨汁儿,画在他的身上。
圣人脱去了上衣,说:“你用手指在我身上画吧。”
司季妹吃了一惊,不过并没有拒绝圣人。她就在圣人身上画了一株松树,树根在肚子上,树梢顶到下巴颌。然后写了“幸福的松树?司季妹画”9个字。
她的手指在圣人的皮肤上运行的时候,圣人闭了眼睛,把纤长的手指想像成无比锋利的刻刀,便有一种被人凌迟的畅快感。
司季妹嫁给了凯菊。
凯菊几年前死了老婆,给他留下两个儿子。司季妹嫁过去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这样凯菊就统共有了三个孩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