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章:天上掉下个司季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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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人的脑子出了一点问题,反应明显更加迟钝了,还多了一个唱歌的毛病,有时候甚至会莫明其妙地开口唱歌,都是以前从电影上看来的革命现代京剧,通常只能唱一两句,其他部分都是瞎哼哼,只有一个曲调,且没有词儿,一见到人、尤其是父亲伊叔便会惊慌失措地咽回去,父亲伊叔认为这是由于害怕所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圣人唱的最多的是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腔《临行喝妈一碗酒》、《智取威虎山》里少剑波的唱腔《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有时候也唱几句《沙家浜》里胡传魁或是《奇袭白虎团》里严伟才的唱腔,边唱边比划,还模仿记忆中的艺术造型。一次模仿杨子荣打虎上山,目不斜视,一脚踩上一堆牛粪,差点没摔倒在牛粪上。走在胡同里,只要身边没有人,就会扯起嗓子吼上一阵子。看到对面过来一群鸡,或者一群鸭,立刻兴奋起来,会毫无预兆地唱起“穿林海~跨雪原啊~”,“安平里遭火焚浓烟莽莽,火烧在安平里如烧故乡啊~”没有听过京剧的鸡和鸭顿时大惊失色,慌不择路,扑扑乱飞,有一只母鸡本来要赶回家去下蛋,因受到意外惊吓,把两个蛋匆匆下到soudu.org胡同里了。

    谁家一条狗,浑身上下的毛都很稀松,有的地方根本盖不住皮,两只耳朵耷拉着,好像是一个叫建春的女孩儿家里的——她家在胡同的那一头——正在四处游逛,估计也是在为肚子的事充满焦虑,心存侥幸地东游西逛,看能不能碰到一只老弱病残的老鼠什么的。见到有鸡蛋便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此时圣人的歌声再次响起,这条狗的眼神马上疑惑起来,汪汪了两声,可怜兮兮地走开了。

    这是两个很诱人的蛋,又大又亮。圣人的喉咙里不由泛起一股煮鸡蛋的味道,进而联想到蒸鸡蛋和韭菜炒鸡蛋,这样的美味现在越来越稀罕了,自家养的几只鸡,因为从来舍不得喂食,所以要么不下蛋,要么下了蛋,就被母亲拿去集市上卖了,一个鸡蛋可以卖到7分钱,10个鸡蛋就可以换一斤猪肉了。而如果不买猪肉,10斤猪肉的钱就差不多够买一件便宜衣裳的了。钱就这么积攒着,可是积攒来积攒去,东邻西舍来借一点,远近亲戚给一点,也就所剩无几了。

    如果天上掉下来两个鸡蛋,不知会怎样?

    虽然圣人的脑袋在反应上明显慢了半拍,可是圣人的屁股还在隐隐作痛。这使他不得不认真思这两个鸡蛋所可能引发的后续问题。两个鸡蛋带回家,父亲和母亲能相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这是不可能的。既然天上掉不下来,胡同里自然就不会有了,谁听说过鸡婆会把蛋下在胡同里呢?弄不好,又要招来一顿痛打啊。圣人决定放弃把两个鸡蛋带回家的念头,他要把它们当成两枚臭弹抛向天空,然后等着看它们落地时的景象。

    “呀,两个鸡蛋!”圣人正准备实施自己的计划,对面走来了夕峒病恹恹的老婆,夕峒还要再过两年才能当村庄的党支部书记,现在是生产队的会计,生得仪表堂堂,家里却有个气管有毛病的老婆,一天喘到晚,你什么时候见到她,都会发现她张着嘴,半伸着一截舌苔,有时候脸还憋得青紫如肝。

    夕峒的老婆根本没有看见圣人在旁边,只看见了地上的两个鸡蛋。她一把就将两个鸡蛋抓了起来,然后异常麻利地将两个鸡蛋朝一起轻磕了一下,每个鸡蛋的一端就各出现了一个小洞,然后将没有洞的那一端又朝一起轻磕了一下,这样每个鸡蛋的两端就都有了洞,她伸出两个指头捏住鸡蛋,让鸡蛋的一端对着嘴,仰脖就哧溜哧溜地吮起来,一个鸡蛋很快就吮空了,接着,第二个鸡蛋也很快吮空了。

    现在她终于看见了圣人,圣人的表情可能让她很不快,她说:“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呀?刚才的歌子是你唱的么?你怎么不在学校里呢?莫不是逃学了吧?”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问题。

    圣人很不喜欢别人对他提到逃学的事情,所以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她道:“你吃生鸡蛋。”

    夕峒的老婆说:“都说你是圣人,你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呢,生鸡蛋是吃不来的,俺吃的可是熟鸡蛋。”

    圣人说:“我明明看见你吃了两个生鸡蛋,那两个生鸡蛋是刚刚下的。”

    夕峒的老婆说:“谁刚刚下的?小孩子家可不能胡说八道呀。”

    圣人说:“母鸡下的,我亲眼看见的。”

    夕峒的老婆说:“你没看见的是什么呀?”

    圣人从未跟这般绕脖子的人打过交道,他的脑袋都开始犯晕了。觉得她有点神神道道的,不想再跟她说什么了,赶紧躲开了去。后来才知道,她吃生鸡蛋是因为迷信生鸡蛋可以治好她的气管炎,吃来吃去吃得成了癖,看见鸡蛋就想吃,最好是那种刚下出来的新鲜鸡蛋,她甚至还从鸡屁股里往外抠出蛋来吃过。这让圣人感到有些恶心。可是这样一个邋遢婆娘,却生了好几个干干净净的女儿,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哦,这是后话了。

    圣人当然不是一直在唱歌,唱歌只不过是他的“即兴发挥”罢了。相当长的一个阶段之内,圣人还得设法舒舒服服的逃学。所谓舒舒服服地逃学,简单说来就是既能吃饱肚子,又能随时逃学,至于避免父亲伊叔的毒打,也可以包含在其中。而要吃饱肚子显然越来越不容易办到了,西瓜是吃不成了——“西瓜事件”发生之后不久,尧冠家的西瓜便已悉数收光,其他人家的西瓜也加强了戒备,而夕三夕同兄弟家的桃子自然也吃不成了,至于其他可吃的东西,比如生玉米啦、地瓜啦,这些东西根本勾不起他的食欲,不知什么原因,他一吃这些东西就要跑肚拉稀,所以也就没有往这方面多想。

    如此思前想后一番,现阶段只能在家里解决吃饱肚子的问题。因为,即使跑到亲戚家中去,粮食紧张的问题也一样是存在的。这样一来,逃学就不是很顺利,虽然没有挨父亲伊叔的打,但是不得不经常上学了,心情依然十分苦闷。

    日子得继续过,《13劫》得继续讲。

    许多人都不明白,依山傍海的,那些年头为什么总是食不果腹。麦子种了,玉米种了,到头来却没粮可吃。大多数人家,一日三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经常就是一锅稀粥,几大碗山呼海啸地下去,不大工夫就能听到肚子里山呼海啸地反起饥饿来。

    圣人家的形势也一紧张了,父亲伊叔虽然依然是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但往家里倒腾东西的难度越来越大了。常常趁晚上或天气不好的时候,隔三岔五地往家里倒腾些粮食,家里的日子因此而见滋润,没有吃完的窝窝头在碗柜上闪着温馨和美丽的光泽。

    间或还能吃到爹带回来的豆饼什么的。豆饼不是本村的产品,也不是一种食品,而是生产队从外地采购回来预备用铡刀铡成碎块和了化肥一起喂庄稼的,喂了豆饼的庄稼就会长得又粗又壮。问题是豆饼可以吃。不仅可以吃而且很好吃,吃起来口舌生津,老少咸宜,个个喜欢。那时候人们的肚子里缺油水,吃了香喷喷的豆饼不亚于吃了唐僧肉,所以铡豆饼那天人们是不会轻易错过的,都齐齐整整地集中在队部等着吃上一块,再吃一块。往往豆饼尚未下地,已被吃去多半。当时这些都算“合法”,就是不准往家里拾掇。

    但父亲伊叔还是有办法把一大块豆饼运回家里,分给圣人一部分,让圣人赶紧吃了并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往外说。圣人嘴巴上应承着,却悄悄留下了一小块,预备让尧冠或者尧松他们也能尝一尝。

    没想到被村里其他人看了去,就有人问这豆饼是哪儿来的。

    圣人说:“俺爹从队里拿的。”

    这话很快传到凯菊耳朵里。他把两只手卡在腰眼里,紧绷着脸问:

    “忠实说昨晚你爹往家里拿了什么?”

    “豆饼。”

    “几斤?”

    “不知道。”

    “多大块?”

    圣人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块。”

    “好,回去告诉你爹,说我在大队办公室里等着他。”

    父亲伊叔气歪了脸:“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东西!”

    圣人就觉得父亲伊叔不认为他是一个人物,只把他看成一个东西。东西不如人物。所以圣人认为父亲伊叔对自己的评价并不算高。不过据圣人的经验,这更多的是父亲伊叔心里的想法而已,一般不直接说出口的。若直截了当说出口了,必是因为生了圣人的气,像圣人尿床和偷夕三夕同兄弟家的桃子吃的时候那样。不用说,父亲伊叔是害怕他再也兼不成仓库保管员了,这个差事呢既实惠又吃香,多少人巴望着,过去他拿了那么多那么久的粮食反而没有事,如今为了一块豆饼把这个差事丢了实在可惜。

    凯菊肯定会咬住不放,那么愿意整人的人。

    天要塌下来了。越想越恼火,越想越不解恨,临出门,父亲伊叔还没忘记冲圣人吼了一嗓子:“没有用的东西,你简直是作死啊!”

    呶,又是东西。

    圣人很为父亲伊叔感到难过。本来经过一场海啸,经过诸山长老的点拨,曾经颇有一些慧根的,如今竟然跌宕到如此不堪的地步,这不知道往后的岁月该有何种更大更多的不堪。而儿子是自己生的,可以骂可以打,但是不可以丢弃,自己的血脉延续,还要指望着他,即使不肖也罢。父亲伊叔是否有这样的思考,圣人不能百分百肯定,但是这种思考的方向应该是大致没有错的。所以圣人就觉得父亲伊叔是不幸的了。

    这个时候,又有新的、更多的知青来了,足有七八个。

    那么,让我们停下来,多少说说知青吧。

    十分有趣,凯菊对父亲伊叔的惩罚不是取消他的保管员资格,而是让他领回家一个水灵灵的女知青。

    关于城里的知青要来插队落户的事,是早就有了传闻的。起初都觉得不大可能,细皮嫩肉的城里娃,日子过得好好的,千辛万苦来乡下干吗?是吃饱了撑得么?再说他们来能受得了这份罪么?雯藏不是走了么?在乡亲们的眼里,城市与乡村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文明一个落后,一个舒适一个辛苦,好比井水与河水,无论如何是走不到一起的。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知青真的来了。锣鼓声声红旗飘飘,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知青们一批批地来了,一批批被漆成墨绿色的解放牌卡车从县里载到公社,然后分散到各个村庄去。各个村庄自愿去公社领人,男女搭配,男的多一点还是女的多一点都可以商量解决。

    但凯菊觉得他们来了肯定麻烦事儿多,又不能当劳力使,说不定还要专门派了人照顾他们呢,想等等看看,能免则免,就借口大队没有多余的住房,把头几批要来的知青顶了回去。现在公社一下子分下来7名知青,且全是蹲着撒尿的姑娘,明白告诉:安排得下要安排,安排不下也要安排。否则就以抵制新生事物、反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论。_4460.htm凯菊明明知道这7名女知青都是别的村庄不肯接受的,人家挑走了男的,剩下的这些女的没人要,公社只好采取这种强压的办法。凯菊这下没了辙儿,就哪家住房宽裕往哪家塞,不乐意也不行,安排来安排去还余一个人。

    圣人的奶奶过世之后,家里闲着一间房,住一个人进来应该没问题,凯菊便打上了圣人家的主意,正好圣人的父亲伊叔拿豆饼的事给圣人露了馅儿,要想继续干他的保管员,只好依了凯菊的意思。

    这样,司季妹就住进了圣人的家。

    司季妹看上去跟雯藏差不多的年龄,21岁或22岁的样子,恬静、斯文,一张长圆脸,一头乌黑的齐耳短发显得格外清爽。她的全部行李只有一只帆布背包和一个方方正正的活页夹子,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画夹。司季妹会画画呢。

    圣人骤然添了心事。这很出乎他的意料。整个眼睛、耳朵甚至鼻子都转向了司季妹,就像当年对雯藏所表现的那样。某种按捺不住的想了解她亲近她的欲望像点着的柴火一样从心底升起,燎得人难受。圣人寻思这十有八九可能又是因为他已经变得越来越迟钝的缘故。父亲伊叔频繁的肉体惩罚严重影响了圣人的心智,至少在这个阶段,他表现得跟傻瓜钰亮并无二致。

    对了,钰亮这个傻瓜,这里还轮不到详细说他。

    还是先说圣人要紧。

    圣人再一次被勾起了对城市的好奇。在雯藏那里,圣人头一回知道了牙齿还可以刷一刷。现在司季妹也要刷牙了。司季妹早晨起来把一只带柄的小刷子伸进嘴里,沙沙沙沙,嘴里瞬间冒出香喷喷的白沫沫,这些白沫沫就像一串串梨花儿,吊在她的下巴颌上。刷完牙,她用一块粉红色的胰子洗脸,把脸洗得白如雪、明如水。都跟雯藏很相像。而司季妹的手指同样又细又长,圣人就忍不住想,她的手指是怎么长的呢?连里面的骨头都似乎是透明的。

    此外,司季妹还穿了一种圣人从前未曾见识过的小衣服,这种小衣服是她洗过后晒到院子里被圣人偶然发现的,只有窄窄的一绺儿,说背心不像背心,这样小的衣服怎能穿得下呢?圣人大为好奇,晚上趁父亲母亲不注意,扒住司季妹那间房的门缝往里窥探,看见她正把那件小衣服往胸前套。她的胸套了那件小衣服立刻挺拔和神秘起来。圣人感到那儿一定也散发着令人激动的粉红色胰子的香味儿。

    司季妹说话的声音里更有一种撩拨人心的东西,那是与乡下妹子既相似又不同、既陌生又亲切的东西,同样的话从她的嘴里一出就变成了歌。对于圣人的心灵来说,她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美妙的歌。

    “大伯,你早啊。”——这是在跟父亲伊叔打招呼。

    “大妈,添麻烦了。”——这是对母亲说的。

    “族谅,你像一株小松树呢,”她对圣人说,“又高又结实,我来给你画一张素描吧。”

    一支又黑又粗的炭笔被她纤长的手指捏着,嗤嗤,嚓嚓,左涂、右抹、旋转,或快或慢、或轻或重。圣人纹丝不动地站在她的面前,圣人其实看不见她画了什么,但能听到,感觉到她正在用那支笔把自己一点点地画在她的纸上。这时候圣人真希望自己就是一株树,不是桃树就行,长满了枝杈和树叶,怎么画也画不完,她就会这么一直画下去。

    “族谅,你看像你么?”她抬起头来,笑盈盈地望着圣人。

    圣人接过她递过来的画,几乎惊呆了。圣人的目光一会儿落在眼前的画上,一会儿落在她的手上,圣人想这一定是仙女的手,因为只有仙女的手才能画出这么好的画来。你想像不出画得有多好,嘿,这么说吧,画中的人好像不是用手画出来的,而是圣人趴在纸上印出来的。

    圣人把画送到爹娘面前,他们的感觉跟圣人一样。父亲伊叔从队里捎回几块木板,找人做了一个框,把画装了进去。对圣人母亲说:“别看如今咱儿子缺俩心眼儿,可给司姑娘这么一画,乍一看还真像个人六物四的呢。”

    这是司季妹给圣人画的第一幅画,至今还在家里的墙上挂着。圣人想,如果我继续活着,我就准备继续挂下去。司季妹还给圣人画过第二幅画的,那是一株树,一株真正的松树……

    哦,这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