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一个人的长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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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畚力的“口德”了。圣人想,畚力接下来的表现将对他以后的阳寿问题带来不小的影响。换句话说,畚力若是想多活几年,那就需要好好表现才是呢。

    最终的结果让圣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圣人感到欣慰的是,畚力并没有把自己给供出来,而是提供了另外一个名字。

    “尺右曾。”畚力强调说,用了不容置疑的语气。“是尺右曾干的。”

    尧冠家的人难掩失望的情绪:“尺右曾?他怎么干的?”

    畚力说:“他赶了一辆牛车过来拉西瓜,已经拉过两回了,怕拉走了上千斤吧。”

    尧冠家的人问:“你的意思是就他一个人么?”

    畚力说:“不,有七八号子人呢。”

    听到这儿,圣人已经放了心,一个人悄悄走开了。他觉得畚力这个人还真是不错,非常时刻经得起情商和智商的检验,并且很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这对他至关重要。圣人心想,等下一次畚力若是再问起阳寿的事儿来,一定要在原来的基数之上给他增加一~二岁,并且尽量不让拖拉机轧死他了。

    由于畚力供出了尺右曾,尧冠家的丢瓜案便随之告一段落了。因为即使尺右曾偷走的再多,证据再确凿,也是没有办法追回的,就像人不可能从狗的嘴里断下被叼走的鸡肋一样。谁能对一个疯子有更好的办法呢?遇到疯子偷瓜,并且给他偷成功了,那只能自认倒霉罢了。

    此一时彼一时,圣人此后自然也没有再去三角湾那片西瓜地,风声鹤唳,那儿不再适合自由活动了,只能另觅佳处。为了表达心中对尧冠家的歉意,圣人主动找到尧冠,给他一个人讲了一个下午的故事,然后,两个人又一唱一和地痛骂了一回尺右曾,还分别发了毒咒。尧冠说尺右曾既然偷了他们家的西瓜,那也不能太便宜了他,就让他吃西瓜的时候噎死好了。圣人根据自己的经验,深知吃西瓜是不会噎死的,就像人不会被水噎死一样,但是为了安抚尧冠,就附和着说,对对,让他噎死呛死撑死,他死了,这个世上就会少了一害。

    末了,尧冠还问:“族谅你说畚力是不是真的只偷了俺家四只西瓜呢,他那么会赖皮的人?”

    圣人说:“我看差不离儿,他吃蝎子吃得上瘾,西瓜一定吃不多的。”

    尧冠说:“是啊,他吃蝎子上了瘾,听尧松说,他还吃过老鼠肉呢,弄点泥巴糊住了放在架子上点火烤,半生不熟却吃得津津有味儿。”

    圣人说:“呵,这就对了,你看他都吃些什么:老鼠、蝎子。喜欢吃一些脏不拉叽的带腿的东西,西瓜又干净又不长腿,所以他理应不会偷你家太多的西瓜。”

    尧冠说:“说的也是呀。族谅等什么时候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圣人说:“嗯,好。”

    其实圣人有心拉尧冠“入伙儿”,甚至连尧松也拉进来,几个人结盟逃学,也许更热闹、更有趣一些。不过想到人多目标就大,可能会带来新的麻烦,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西瓜事件”之后,圣人又发现了夕三夕同兄弟家有株很大的桃树,已经硕果累累,心里不禁为之一振。

    对父亲伊叔和母亲,圣人还是非常体谅的,他们每天都要干很重很累的活,父亲伊叔的仓库保管员职务其实是一个兼职,等于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外又比别人多了一项任务,持续的时间又很长,倘若吃不饱肚子,不知道该会多难熬。而要想吃饱肚子,父亲伊叔就得趁人不备不断从生产队的仓库里往家里倒腾东西,这也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情。因为每次倒腾完了东西之后,父亲伊叔都要对母亲说类似如下一些话:“唉,这点粮食就当是正常损耗吧,仓库里头不知有多少老鼠,药也药不完,它们一晚上糟蹋掉的粮食不知比这多哪儿去了。”圣人觉得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心情是相当压抑的,所以他认为还是让父亲尽量轻松一些,如果自己少吃一点,父亲就可以少从仓库里往家里拿一点了。

    联想到畚力的吃老鼠肉和蝎子,未必不是节省粮食的权宜之计。听说有人把豆虫、青蛙卵之类的东西搅在地瓜面和玉米面里烙饼吃,同样是为了节省粮食。圣人的父母既然吃不下这些东西,圣人就决定把自己的那份口粮尽可能多的省下来,好匀给父母,吃饭的时候,通常刚往嘴里扒了一两口就把碗筷放下了,声称不饿或已经吃饱了,背起书包就开了路。

    圣人的这套伎俩,若是细说起来,当然含有一点狡黠的意味。父母从外面干活回家,又饿又累,在吃饱肚子之前比较不会谈及圣人上学的情况,而当他们吃得差不多饱了的时候,便很有可能问起学校的事情来。一问一答之间,说不定哪一soudu.org句就会露出马脚来,从而至少引爆一场院子内的追逐战。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痛苦,圣人也甘愿早一点离开。

    在学校这方面,对圣人习惯性的逃学基本上已到了放任自流阶段。圣人总结出来的经验是,逃学是否具有较高的安全系数关键在于逃学频率的高低:如果你缺一次课,是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儿;如果你缺两次课,是一件需要告知家长的坏事儿;如果你缺三次课,是一件等待观察的小事儿;如果你连续缺课无数次,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全天候的安全了,没有人会再注意你。这时候如果你重新坐回到课堂上去,那就反_4460.htm而有些不正常了。

    也就是说,当你把一件不正常的事情弄到正常化水平的时候,事情就起了质的变化,等于重制了一个评价标准。

    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正是因为在这一方面的出色把握,圣人的逃学艺术才能不断上水平、升质量,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令人叹为观止。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夕三夕同兄弟这边来了。我们此前曾经郑重提起过,为解决饥肠辘辘的问题,圣人瞄准了一片田和一株树,这“一片田”大家已经是知道了的,那个地方由于畚力或者尺右曾的缘故,现在说什么也不能再去了,圣人所面对的选项就剩下这“一株树”了。

    是的,这是一株桃树。

    夕三夕同是一对同胞兄弟,人们提起夕三,会叫夕三夕同,提起夕同,也会叫夕三夕同,其实夕三小、夕同大,至于大多少岁,别人也不清楚。按说他们是黑阳山的一奇。他们两个都不曾婚娶,都老实巴交不好招是惹非,都不怎么爱说话,都没有什么朋友,都一天不落地参加生产劳动,都只抽烟不喝酒,都只抽老烟叶而不抽卷烟,都不怎么生病,都不喜欢晚上出门。门一闩,门一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么对付了一辈子。

    对这老哥俩,圣人跟别人一样充满好奇。有许多事情当时他并不明白。其实不光他不明白,年龄比他长一辈的多数人,也是不明白的。

    村里有一个叫再垛的裁缝,手艺高超,收费低廉,一件上衣收五毛钱,一条裤子收三毛钱,也就是一两斤大葱的价钱,因此常年有很高的人气,几乎为所有人家都做过衣裳,但就是没有做过夕三夕同兄弟的。

    有知情的人说,夕三夕同兄弟的衣裳都是自己亲手缝制的,两兄弟的阳物长得出奇的大,大到了影响走路和劳动的程度了,因此缝制短裤的时候就专门在两腿之间添加一个口袋,阳物在里面就不至于东摇西晃的不方便。

    此外,这老哥俩还是有一些来历的人。听老辈人说,两兄弟很早之前都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干过,直到淮海大战成为共产党的军队俘虏,最后被遣返回乡,才算走上了正轨。老辈人说,夕三夕同兄弟如今怪兮兮、可怜兮兮,从前可是黑阳山的大户人家出身,什么荣华富贵没享过。他们的老子还做过国名党的内阁参事呢。到了他们这一代就彻底破败了。夕三夕同之所以没有在64年的“镇反”运动中被正法,人所共知的原因是他们俩在国民党军队里的级别都是连以下,不够被“镇反”的资格。还有一个原因:诸山长老的游说。当时他们俩本来已经被看起来了,不出一二天就会被押解到县上,诸山长老专门从黑阳山下来找政府替他们说情,这才又放了他们。

    至于为什么这俩兄弟会惊动诸山长老,就没有几个人可以说出个子午卯酉来了。

    过了很久之后,有一次圣人给尧冠他们几个讲故事,才偶然发现了谜底。民国二十八年小阳春,日本人打过来的时候,它们的飞机要轰炸黑阳山古刹,夕三夕同兄弟指挥手下,硬是用高射机枪把日本人的飞机打得冒出烟来,使黑阳山古刹逃过一劫。如此大功德,难怪诸山长老要出面为之说情了。

    这个故事,也是圣人“碰到”的。

    当然,他还“碰到”了这老哥俩的其他一些事情。圣人自认为从小到大做过若干不该做的事情,包括对夕三夕同兄弟俩。如果他对这些自己也弄不明白的事情保持缄默,或许会好一些。可是他没有,他居然口无遮拦地把这些事情说了出来……

    不过呢,在圣人瞄向他们家那株桃树的时候,事情相当单纯。那就是把桃子搞到手。圣人发现了夕三夕同两兄弟家院子里有一株长势喜人、硕果累累的桃树,这株桃树干不甚高,枝杈甚多,叶子不甚多,桃子果实甚大、数量甚多。这样的桃树在村庄里并不多见。有一种鸟儿,老婆婆们叫做“老婆子吃粉丝儿”的鸟儿,喙特发达,不断飞到桃子上啄洞吸食。这说明夕三夕同家的桃子是很香甜的,奇怪为何夕三夕同兄弟不赶紧摘下来吃,如果圣人再不积极参与,只怕最后全成了“老婆子吃粉丝儿”们的快餐了。幸运的是夕三夕同家在村庄的最南端,平常除了夕三夕同兄弟俩,很少有人走到这儿来,还有,桃树虽然长在院子里面,但是紧挨着院墙,院墙没有多高,圣人轻轻一跃就可以翻墙而入了。

    夕三夕同两兄弟的作息基本是固定的,早饭后出发,中午回来吃饭,中午饭之后出发,晚上回来。

    圣人连续得手。翻过墙去,很轻松就骑在树杈上,挑着摘来吃。

    这次,夕同出了门,感觉哪儿不对劲,重新开了门,来到桃树底下,围着桃树转了好几圈,可能越转越不对劲,就看到了被圣人吐在地上的桃核。捡起一只想了想,抬头往树上一瞅,像鸭子那样叫了一声“啊呀好你个小兔崽子!”就要扑上来抓,圣人腿脚灵便,顺势往上一蹿,夕同扑了个空,他气极败坏地转身去找工具,房檐下面有一根扁担,他直扑扁担而去。趁着这个空当儿,圣人顾不得体面不体面了,一下子从树上跳下来,拔腿溜之乎也。

    夕同哪里肯让,拼命在后面追。由于运动的幅度过大,两腿间就很有些阻力,所以很快就给圣人落下了一大截,气得边追边骂:“别跑呀你这个小兔崽子!”圣人本来不想往家里跑,把夕同引到别的什么旮旯之后再甩掉,看到夕同凶神恶煞地追,担心一旦没有甩掉他反而落在他的手里,岂不糟糕透顶?这样想着,临时决定直接跑回家里,宁可挨父亲伊叔一顿打也比死在夕同手里好呀。跑进了院子,看见父亲伊叔正在堂屋里低头忙着什么,于是赶紧转身拐进茅房,躲了起来。

    茅房的门缝儿足有一根指头粗。圣人扒在门缝儿上往外看,很快看见夕同扛着一根扁担气喘吁吁追进来了。走到堂屋门口,冲圣人的父亲伊叔叫:“你那三只手的儿子呢?快叫他出来,老子要教训这个小兔崽子!”

    父亲伊叔收工回到家不久,在田里拣到一只刚被黄鼠狼咬死或者被尧松他爹永蒲打死的鹌鹑,正在仔细给它拔毛。夕同的到来,委实让他大吃一惊。心想平日与他八杆子都拨拉不到一堆儿去,他怎么到我家里来了?等耐着性子听完他的第一轮叫骂,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成。

    父亲伊叔简单地问了一句:“你先不要骂得这么难听,我来问你,你家的桃树长在哪里呢?”

    夕同说:“还用问,当然长在我家院子里呀!”

    父亲伊叔说:“你说我的兔崽子偷吃了你家的桃子,到底怎么回事我没有亲眼看见,但是这事我不大相信,我觉得你说的是假话。”

    夕同说:“我亲眼看见了,你那小兔崽子骑在我家院子里的桃树上,光桃核就吐了一地呢!”

    父亲伊叔说:“不是有句话叫捉贼捉赃么?你怎么能跑到我家里来向我要人呢?我听说凡是小偷都会上瘾,要是真的是小偷,下次还会来的,你在家里候着好了,等我家的小兔崽子再去偷吃你家的桃子,你就替我把他在桃树上绑了,不但绑了,你再替我教训了,我还要感谢你!”

    夕同说:“你怎么能这样子说话?哪里有你这样护犊子的?你小心下次让我逮住了,我一定饶不了那个小兔崽子!”

    父亲伊叔说:“我同意。不过,我也警告你,要是我家的小兔崽子好好走在你家的院子外面,你敢动他一指头,我也饶不了你!”

    夕同说:“那好,咱们走着瞧吧!”

    父亲伊叔说:“走着瞧,请吧你!”

    夕同灰溜溜地离开之后,圣人从茅房里面故作没事儿似的出来了。他大体上听见了父亲伊叔和夕同的对话,知道父亲对自己去偷夕同家的桃子感到将信将疑,并且听口气,父亲对他的逃学新动向也没有掌握,这样他的胆子就无形中变大了一点点,因为只要他死活不承认偷吃桃子一事,父亲应该不会反应过于强烈。果然,父亲伊叔看见他,骂了句:“真没出息!”并没有动手揍他,指着盆里的鹌鹑尸体说:“来,你来帮我把上面的毛儿拔干净了,一根不许剩!”

    父亲伊叔的态度虽然算不上寻常,但在圣人看来他今天的反应还是有些怪怪的。刚才对夕同的态度那样不依不饶的,按说他现在的火气应该很大才是,因为只要稍微一琢磨,就知道老死不相往来的光棍汉夕同不会随随便便追到家里来要人的,明摆着圣人必然是惹了事的。说父亲不怀疑似乎不可能,即使不动手打人,照以往的惯例也该狠狠骂一气,而不是短短地骂一句了事。

    总之,圣人感到有些奇怪。

    原来是,扫帚没了。父亲伊叔发现家里已经没有扫帚了,遂不动声色地出去了一会儿,他是去了生产队的仓库,从那儿取回四把新扫帚,放在院子里的樗树下面。他闩上街门,对圣人说:“好了,这鹌鹑毛你也不用再拔了,你自己选择一下,是站着挨呢还是绑着挨?”圣人听懂了伊叔的意思,就是要么站着打,要么绑起来打。圣人想要是站着打,一痛他会叫、会躲,反而打得更厉害;要是绑着打,打个痛快,等那几把扫帚报销了也就了结了。

    圣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这下死定了。想说哪种打法也不要,可是他不敢说,就什么也没说。伊叔看他一声不坑,不想浪费更多时间,就上来把他提溜了,提溜到樗树下,绑在树干上。

    然后把他裤子褪下来,露出两个屁股蛋。这是伊叔粗中有细的地方,他心疼裤子,担心把裤子打烂了,不如直接打到肉上实在些。

    父亲伊叔先伸出手拍拍圣人的两个屁股蛋,好像是试试它们的厚度似的,再往手掌心里吐了口唾沫,扫帚就抡了起来。以前圣人没有注意第一下打上去的具体感受是怎样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痛,这次因为准备时间很充分,就使圣人产生了认真感受第一下的想法。当第一下打上去的时候,圣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所听到的似乎是木板拍在什么硬物上发出的声音,“啪!”——又清又脆,很难相信那是扫帚打在自己的屁股蛋上的声音。他又注意伊叔抡扫帚的频率,始骤后缓,力度也是如此,始大后小,可能是一天农活下来,本来已经很累很乏,临到抡扫帚了前面过于心急,用尽了力气,到后面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所以后面打得很敷衍。

    然而真正的痛苦却原来在后面。前面力度大,扫帚抽打在肉上又麻又辣的,就把痛感给压抑了下去。后面力度不够,等于剔除了又麻又辣的感觉,直接打出了痛感。而且力度足够的时候,扫帚损耗得就快些,一把扫帚十几下、至多几十下就打飞了,可是力度不够得时候就得用更长的时间才能打完一把扫帚。让圣人深感倒霉的是,四把扫帚让他又麻又辣的只有第一把,后面的三把都是越来越痛的。第一把扫帚已经把两个屁股蛋打成好几个屁股蛋了,真正皮开肉绽了,后面再一下一下打上去,无异于往血肉模糊的伤口上一层一层地撒辣椒面,圣人觉得自己的屁股蛋已经被整个儿打飞了,不再属于自己了。

    最后叫了声“奶奶救我!”圣人脑袋一低,人就痛晕过去了。伊叔听得圣人喊“奶奶”,又见圣人晕了,委实给吓了一跳,这时他也确实累了,不想再打了,就喊圣人的母亲来。

    整个过程中,圣人的母亲一直躲在屋里默默流眼泪。那扫帚的每一抽都仿佛抽在她的心上,这一顿抽打,她的心一共跟着痛了247下,但是她不能出去阻拦伊叔,她不能那样做,圣人偷吃了别人的东西,这是很大的罪过,他必须为此得到应有的惩罚,伊叔这样做是对的。她只希望伊叔的扫帚落下的力道再小一些,再小一些,好让圣人少受些皮肉之苦。圣人晕过去的时候,她的一颗心也仿佛破碎了,在屋里无声地哭将起来。

    听到伊叔喊自己过去,慌忙小跑着出了屋,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圣人往莹华的卫生所奔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