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失去的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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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看看就要过去,圣人本来还有很多想法,但是都没有来得及实现。

    偷看雯藏撒尿是没有指望了,因为雯藏查出得了什么叫做尿毒症的鬼病,回天津了。

    雯藏是圣人见到并有过接触的第一个城里女人,他觉得她的一切都是谜,他曾经想,如果来日方长,可以了解到更多关于她的事情。但是她却离开了,如此匆匆。虽然圣人对尧冠没有明说,但是内心里很不满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事先一点风声都不透露给他呢。哪怕知道她第二天要离去,头天晚上去看她一眼也好啊。

    尧冠告诉他:“雯藏姐姐说了,她要是身体好的话,一定再找你给她讲故事听呢。”

    圣人说:“啊,她亲口这样说的么?”

    尧冠说:“嗯哪,是亲口说的。”

    圣人说:“那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尧冠说:“不一定,她说先回去治疗,等治疗好了就再回来。”

    此后圣人隔三岔五都要来尧冠家一趟,打听雯藏的消息。这回去的时候,尧冠不在家,他妈妈在,说:“天津来信了,雯藏的病越来越重了,为这病不知瘦了几圈儿,人恐怕是不济了呢。”

    圣人知道尧冠的母亲所说的“不济”是什么意思,预感到雯藏再也不会回来了,圣人很是失落。

    那个没有讲完的故事怎么办呢?

    天冷起来的时候,圣人感冒了一回,持续发烧,时间拖得挺长。又打针、又输液、又吃药,好不容易痊愈了,却又落下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毛病:尿炕。

    从圣人有自己的记忆到现在,他似乎一直在走下坡路,“圣人”的光环一直处在褪色的过程中,尤其是在自己家中更是如此,父亲伊叔和母亲不仅完全不把他看作曾经的圣人,并且对他的未来几乎丧失了信心,而这很大程度上与尿炕有关。

    看来父亲和母亲根本没有保护乃至经营“圣人”这一品牌的意识。

    圣人就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任何体面都会在尿炕中被冲毁、被粉碎。

    若干年之后,圣人在听人说起尿炕这个词儿的时候,还是会感到一脸尴尬。他觉得作为一个男子汉,患上这样的毛病是一种耻辱。

      那段时间,家中的院子里几乎要晾晒被褥,只要天上有太阳,就会把被褥倒腾出来,晾晒在一根长长的铁丝上,在寒风中摇曳。

    圣人还是跟父母亲睡在同一铺炕上。通常不是憋醒的,也不是被自己的尿泡醒的,而是被巴掌拍醒的。刚开始尿几回还有情可原,但是每天夜里都要尿,就很难得到谅解。天冷了,晚饭都要熬一锅粥,粥里面使了花生米或者黄豆,喝起来味道很不错,圣人很能喝,一喝就是一肚子。可圣人每天夜里都要做梦,每次梦中都发生类似的为寻觅茅房的所在而着急的场景,转了一圈又一圈,十万火急的当口儿终于找到了茅房,于是痛痛快快地开始撒尿,觉得舒坦极了,可是这边还没有舒坦完毕,巴掌就拍到屁股上来了。才知刚才找到的茅房不是茅房,又是被窝。一泡舒舒坦坦撒出去的尿的量是很大的,所以洇湿了一大片被褥,于是免不了一顿暴打。

    在皮肉爆发出剧痛的刹那间,圣人觉得从前的那个圣人根本就不是自己。

    而父亲母亲根本不管他是否是圣人,只看到他尿了床、糟蹋了被褥、破坏了他们的睡眠soudu.org。

    想想也确实难为情,因为自己的过失,使得父亲母亲夜里睡不_4460.htm好,第二天还要趁早起来晾晒。因为尿炕的次数多,在被褥上印上了一圈又一圈的尿痕,层次分明,就像一帧帧历史地图。母亲通常都要先从灶堂掏出半筐子草木灰,和了滑石粉拌均匀了涂在尿湿的位置,这样干了以后才不会变得太硬,也不会带上尿的颜色。

    经常到家里来串门的人,注意到晾晒在外的被褥,散发着浓郁的尿臊气,有时候难免会问起来,莫非一家人轮流尿炕不成?当他们听说这完全是圣人的杰作的时候,都表示难以置信。

    圣人本身也陷入极度不安之中。为了避免夜里做梦找茅房,圣人有时候干脆晚上不再喝粥,但是不喝粥照样做梦找茅房,只不过找到茅房的时间被稍稍拖后了一两个钟头,原来开始尿炕的时间是凌晨一两点钟,现在改成了凌晨三四点钟,从尿炕的频率和效果来看,与喝粥之前的表现并无二致。

    于是家里在第二天一大早正式到院子里晾晒被褥之前,最为经常出现的就是圣人被痛殴时发出的尖叫声。

    圣人的尖叫声划破了长长的夜空,引得周围一些人家的公鸡报晓的时间都大大提前了。

    施暴者有父亲伊叔和母亲,其中以父亲伊叔居多。母亲心疼被褥给一次次泡在尿液中,也为曾经充满传奇色彩的儿子堕落成为一个对尿炕情有独钟的小无赖深感痛心,因此发现圣人尿炕之后通常会伸出一只手去掐他的屁股,在他的屁股上掐出几块硬币大小的淤青来。母亲这样做的时候不需要专门看着,闭着眼睛就可以轻松做到,牵引她的手的是那湿漉漉的被褥。但是父亲伊叔就没有如此好脾气,他会专门爬起来揪住圣人的一只耳朵把他提溜到炕下面,拿出头天晚上便准备就绪的一柄扫帚抽圣人的屁股,直到抽得皮开肉绽。

    伊叔有一个错误的观念:打小孩子屁股不是打脑袋,是没有多大关系的,怎么打也打不成傻子。但是事实证明,一连串的尿炕事件所招致的一连串毒打,已经深深影响了圣人的身心健康,较诸从前,的确是急遽变傻了。表现之一就是在面临一些常识性问题的时候踟蹰不决,一次拉肚子,没及时解开腰带,一兜子屎巴巴就装进了棉裤,气得父亲伊叔打飞了两把扫帚。

    屁股的确不是脑袋,但是屁股必定关连着脑袋,没有屁股也就没有脑袋。

    好在中国有句俗语:隔代亲。圣人的奶奶就住在同一座屋的另外一个房间里,虽然她看不见圣人被施暴的场面,但是圣人被施暴之后释放出爆发力极强的哭号却是声声凄厉,震荡着老人家的耳鼓。虽然她也看不惯因为圣人的关系每天早晨都要把被褥拿出去晾晒一番,但是也没必要把孩子整得鬼哭狼嚎,她决定制止这种行动。

    奶奶把圣人收容了去。

    “从今往后,你就跟奶奶睡!”奶奶大声宣布。

    圣人毕竟是圣人,有着圣人的悟性。他必须严肃面对自己的尿炕问题,因为,倘若这一个问题长久得不到有效解决,势必给自己带来持续的不良影响,有损自己的形象,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不可能有这种情况:一边在家里尿炕并承担父亲伊叔的武力惩罚,一边在外面呼吸自由自在的空气并享受别人的尊重。

    对了,尊重,这是很重要的,圣人年龄纵然不大,但是他已经可以很好地分辨尊重与鄙夷的目光了。当人们尊敬你的时候,会投来尊重的目光,并不在乎你的年龄有多小或者多大。而当你失去这种尊重的同时,就会引来鄙夷的目光,这种目光射过来,冷得就像一支暗箭。

    圣人从散发着阵阵尿臊气的自家院子里走到外面的大街上,往往走不了很久就会感受到两类不同性质的目光。那些包含尊重的目光统统来自不了解他的尿炕行为的人们的眼睛,而那些鄙夷的目光则统统来自那些对他的尿炕行为有所知晓的人们的眼睛。

    一种目光仿佛在说:呵,圣人你好威风哇。

    另一种目光仿佛在说:哼,尿腚子鬼,还圣人个屁哟,尿人还差不离!

    他会咀嚼这些目光的含义,最终发现目光的力量非常之大。

    不知是否与此相干,自打跟了奶奶睡,圣人尿炕的毛病仅犯过一回。

    只是这一次就差点要了奶奶的老命。

    搬到奶奶炕上的第二天夜里,圣人便显出了不分彼此的姿态:尿湿了奶奶的大半铺炕。圣人刚开始尿的时候,由于冲劲足,击得被子啪啪响,奶奶睡得浅,给惊醒了。意识到孙子在尿炕,有心叫醒他,但是看到他一张睡得香喷喷的小脸,却不忍叫,只好听之任之地让他把剩下的尿都撒出来。没想到这泡尿出奇的长,所以大半铺炕都给弄成水汪汪的了。

    奶奶受到的惊吓可能更大些——这岂是一个七八岁小孩子撒出来的尿么?如果把这一泡尿聚拢起来,收入一只尿桶中,差不多要有半桶的样子呢。

    奶奶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找来一块塑料布,垫在被尿湿的位置,让小孙子把这一觉睡完再说。

    等到第二天醒来后,看到奶奶那湿漉漉的半个炕,圣人不禁自己把自己给吓哭了。

    奶奶赶紧劝道:“噢,族谅,奶奶又没说什么,你哭个啥子哟?尿都尿了,哭也收不回的,好了,别哭了,拿出去晒上一天就没事儿了。”

    奶奶说这话的时候,还不知道外面已经扬起了片片雪花。她先把被褥揭起来,抱到炕下的椅子里,再把炕席卷起,看了看,尿液已经渗透到炕面上,石灰粉涂就的炕面因而快要给泡囊了,奶奶只好生起炉子来烘烤一番。

    等发现外面在下雪,奶奶打消了到外面晾晒被褥的念头,把炕席重新放下来,再把被褥摊开,尿湿的部分冲着炉子。

    忙完了这些事情,就到了吃早饭的时间。

    早饭在厅堂里吃,母亲做好了饭,父亲伊叔高喊了一声:“娘,饭好啦!”奶奶“哎!”了一声算作回答,圣人跟在奶奶的后面,一起过来了。

    父亲伊叔见了圣人第一句话就是:“昨夜里又尿了没?”

    奶奶抢先责备道:“尿、尿、尿,成天就知道这个,难道族谅他是个尿桶子不成?”

    父亲没有再问了,一家人开始坐下来吃饭。

    这饭吃着吃着,母亲突然说:“有个焦煳味儿,是不是什么东西烤煳了?”

    奶奶说:“我那边生着炉子,是不是……”

    父亲伊叔说:“焦煳味道挺大的,好像烤煳了什么东西了。”

    圣人也闻到了焦煳的味道,虽然奶奶那边以前就已经在生炉子了,可是还未曾有过这种味道,怪怪的,还夹杂着一丝丝烟味。

    母亲又说:“还有烟,烟的味道,是火烧着了冒出来的烟!”

    母亲这一说,大家都觉得是什么东西被烧着了,在往外冒烟,而且似乎烟冒得越来越大了。

    圣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了:他已经从中嗅出了尿臊的味道,莫非……?但是他什么也不敢说,他知道只要他一开口说,立刻会招来一顿痛打。

    奶奶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放下手中的碗筷,说:“你们先吃着,我回屋去看看。”

    但是奶奶离开一会儿后,烟的味道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大了。而且还从奶奶的房间里传出阵阵扑打什么东西的响声。父亲也放下碗筷,决定循着烟的来源找过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结果出去了不到五秒钟就在奶奶的房间里叫了起来:“不好了,着火了,炉子把被子烤着啦!”

    幸亏扑救及时,避免了一场火灾。

    真相再也掩饰不住:炉子烤着了被褥,被褥起了火,引燃了奶奶房间里的其他物件,奶奶进来一看慌忙扑打,但火势越来越旺,蹿起的火焰烧着了奶奶的棉裤腿。

    火刚刚被扑灭,父亲伊叔便一言不发地冲了过来,抄起一柄扫帚劈头盖脸地挥向圣人。

    对圣人而言,由于挨打的频率太高,已经形成了必要的条件反射。面对怒火万丈的父亲伊叔,他如果多犹豫半秒钟,恐怕就会被扫帚击中,他在第一时间拔腿就跑,不过这次却不是往街门外面跑,因为父亲伊叔的爆发速度不知要比那两个残疾姨父高出多少倍,他只要往街门外跑,短短几秒钟之内就有可能被俘虏。他也知道雯藏已经不在,已经去了天津,所以即使成功地跑出去,也不可能再有雯藏的身体可以扑了,所以他从厅堂里跑出来的第一步便是指向奶奶的房间的,腿和嘴的功能完全可以同时发挥,他一边跑一边高呼着“奶奶!爹要抽我——”这样,当父亲伊叔追过来的时候,奶奶也正好颠着一双小脚从房间里出来了。

    “你这么乐意打孩子呀,要真有本事呀,就直接来打我好了!”

    奶奶用把圣人挡在身后,用身子护住她。

    父亲伊叔恨恨地说:“娘,你不要惯着他,再不给他点颜色尝尝,他更没个记性!”

    奶奶说:“族谅有没有记性我管不着,可是你偏要对族谅使性子撒野我倒是得管一管,也不想想你是站在谁的面前,你手里举着一把扫帚,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当娘的人么?”

    父亲伊叔悻悻地把扫帚扔到一边去了。

    躲在奶奶身后的圣人并没有错过这一幕。见到父亲伊叔被奶奶降服了,心里不由感慨万千,一则非常感激奶奶的仗义相救,二则对大人的力量充满了敬畏。他想,如果自己不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而是一个大人,就可以与父亲伊叔分庭抗礼了。

    说来也怪,此后圣人竟再也不尿炕了。

    夜里不再梦见找茅房,而是救火。一憋尿,就会梦见烧起一片好大好大的火,眼看就要烧到身上来了,于是在惊呼中一觉醒来。

    当然,大约也是因为再也不尿炕了的缘故,所以后来连救火这样的梦也渐渐不再做了。

    让圣人费解的是——究竟是尿浇灭了火,还是火烧干了尿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