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杀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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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尧冠兴致勃勃地告诉圣人:“凯菊家马上就要宰狗了。”

    圣人说:“嗯,不错,我们去看看吧。”

    五大三粗、蓄一脸络腮胡子的凯菊是民兵连长,原是人民公社武装部一个什么角儿,佩支手枪,据说是手枪走火误杀过一个什么女子被处分回来的,现在当起了民兵连长。圣人原来不知道民兵连长的权力有多大,但是自从认识了凯菊之后,便知道一旦当上了民兵连长,便可以卡着腰大摇大摆地走路,眼睛像鸟一样往下看人,看见哪个不顺眼,逮住就劈头盖脸骂一通。

    至于打牙祭之类的小事情,那就根本不必说了。尧松的老爹永蒲家里有一枝祖传的猎枪,是打铁砂子的,活计不忙的时候背上它出去转悠一圈,回来的时候腰带上就多了几只鹌鹑或者兔子。但是这些好东西要想随着永蒲一路回家并变成永蒲家餐桌上的菜肴,那首先得满足一个条件,就是除非是凯菊没有看到。一旦给凯菊看到了,它们统统就成了凯菊的。

    凯菊双手卡在腰眼上,声色俱厉:“你非法使用枪械,你得根我到公社走一趟。”

    公社就在山下,叫山下公社,山下本是一个村庄,意思是黑阳山下,其实这个地方址距离黑阳山还远着呢,并不在黑阳山下,不知道如何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但是山下公社距离伊孝家庄倒是不算远,所以凯菊最喜欢往公社里跑。勤着呢。

    手里有猎枪的永蒲不是没有抗争过,但是他手里的猎枪只能打打鸟儿、打打兔子,凯菊呢,凯菊可是枪杀过一个女人的,敢跟他比试?去公社里干什么?去了是办“学习班”,通过半个月或者一个月的学习,彻底清除头脑中的反动思想意识,期间食宿都在公社,费用自理,中途不得回家,晚上没有蚊帐。好像是成心弄一个蚊子扎堆儿的房间来招待参加“学习班”的人,先让他们跟蚊子搏斗,再让他们跟蚊子搏斗,最后直到离开“学习班”为止,都要跟蚊子搏斗,不怕上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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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学习班”里若是表现得好,还能顺利“毕业”,若是表现得不好,就得再顺延一个学期,即使季节转换,蚊子没有了,老鼠是不分时节的,任何时候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拥出来啃噬,它们的口味因房间过于狭小而受到限制,只能面向耳朵、鼻子、脚趾、手指乃至胳膊、肩膀等裸露被子外的部分,被咬痛咬醒了,也是没有用处的,因为房间里的灯泡早被提前下掉了,被咬的人看不见自己的对手在哪儿,或者说等于把自己的眼睛蒙住来跟群鼠捉迷藏,有多少胜券自然可想而知。

    而等到从“学习班”回家了,家里的什么大事也给耽误了。

    所以凯菊和永蒲的较量,乃至和其他什么人的较量,孰胜孰负在一开始便已见分晓。

    结果永蒲自然是在献出猎物和到公社去走一趟之间作了抉择,他没有去公社,但是刚才别在腰带上的好东西却没有了。

    那个时候圣人对有些事情虽然很好奇,但是并不太懂。比如他听说凯菊又上了谁谁家的妮子之类,他是不太懂的,但是从人们转述这些内容的眼神中可以大体知道,凯菊做的事情旁人是做不得的,这一切在圣人看来都是当民兵连长的好处。

    必须承认,有那么一段时间,圣人很希望自己长大以后也能当一回民兵连长。

    畚力家养的一条狗,某个中午为了追一只猫跑到凯菊家屋后汪汪叫了两声,凯菊正在午休,虽然是午休,却刚刚要睡着,听到屋后汪汪的狗叫,凯菊认为这是冒犯,是这条狗该死了。

    这是一条黑狗,却不是通黑,尾巴和脑门儿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是白色的,这种杂色狗不值钱,一般人家是不会养的,但是畚力家养了这么一条,很容易辨认的。

    畚力是一个很憨很懒的家伙,瞪着两只无辜的眼睛,做着一些让人看不惯的事情。比如活吃豆虫,一拃长短、绿幽幽的豆虫抓起来可以直接往嘴巴里送,嚼得咯吱咯吱响,然后豆虫的血浆从他的牙齿缝里迸射出来。比如懒,能懒到什么程度呢,夏天的月夜躺在干净的晒场上纳凉,月亮很大,连蚂蚁大小的动物都看得见,畚力眼见得一只蝎子朝自己躺的地方爬了过来,大概想找到一个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躲起来,畚力当然知道蝎子的厉害,所以当蝎子即将爬到自己身体下面的时候,他立刻把腰弓了起来,心想这样就可以给蝎子留一条通道,免得被它蜇了。

    但是他偏偏没有想到这只蝎子看中的恰恰就是他身体下面这块宝地。他估计蝎子已经从身体下面爬过去了,便把弓起的腰板重新放了回去,没想到腰刚刚触地就痛得大叫起来,他被躲在他身体下面的蝎子狠狠蜇中了!

    这还不够,畚力还是一个贫嘴的家伙,他最后吃亏也在一张嘴上。他说话就为了图一时之快,喜欢油嘴滑舌,经常一张嘴就是荤段子,大凡离不开被窝里面、男上女下那档子事儿。他说到高兴的时候,往往把村庄上什么人的隐私给抖露出来,其实这些事情别人也不是不知道,但是别人都心照不宣,惟独他大大咧咧张嘴就来,听的人往往也很高兴,听得哈哈大笑,只是这样一来,他在人们心目中倒成了搬弄是非的主儿,就很难让人尊重了。

    他曾说凯菊跟卫生所的莹华有过一腿。这话上午说的,下午就传到了凯菊的耳朵里,凯菊派民兵把他五花大绑到办公室里,吊了一天一夜,畚力撑了一天一夜,等到凯菊命人拿烙铁烙他的裤裆,这下他草鸡了,忙不迭地喊凯菊大爷您达达别记儿孙过!孙子我再也不敢啦!

    自此畚力就真的成了一个孙子。

    畚力不肖,连累了他的黑狗,叫的地方不对也就罢了,却又给人轻易辨认出来,招来杀身之祸。凯菊喊了几个小年轻的,把畚力家的黑狗钓来了。

    说钓狗,跟钓鱼一个理儿,钓钩上拴上一块肉,朝狗面前一抛,狗一口衔住,就被钓上了。但是狗被钓住的时候因为剧痛会哀叫,畚力从家里冲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一看是几个小年轻在捉弄他的狗,不禁火大了,骂骂咧咧地比划出一些恐吓的姿势。但是后来听说他们是奉了凯菊的命令来钓狗之后,他马上就蔫了,没有脾气,眼睁睁开着自己的黑狗被拖走了。

    凯菊家的照壁上有一只彩色松鹤,常年歇在一株歪脖儿松树上。以前圣人路过凯菊家门口,看到照壁上的图画,曾经感到画面上还缺少什么,心想这松鹤歇得这么低,很有诱惑力,诱惑人靠近它。圣人心里就想,这简直就是一个魅影。

    照壁前,竖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棍,从畚力家钓来的狗,被狠狠地拍了一铁锹,钩着嘴巴吊了起来。

    一刀下去,血哗地喷溅而出,地上顿时生出了数不清的石榴花。

    狗被剥皮剥到一半时,就在屠夫把它从木棍上提下来,准备放在案板上的时候,它居然跳起来跑了。

    畚力嘿嘿笑着,笑容和笑声里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味道。

    但是狗确实没有跑回家。

    圣人把尧冠、尧松喊到一块儿:“你们可以再多喊几个人,大家一起去吃新鲜的狗肉。”

    尧冠、尧松马上明白,圣人知道它在哪儿。

    于是一伙人带上盐巴、五香粉、胡椒面,他们跟着圣人,来到了距尧冠家的玉米_4460.htm田不远的那个水池边,畚力家那条被剥了一半皮的狗就躺在那儿。

    圣人的理论是:“狗是人类的朋友,所以我们有出息的人是不宰狗的,但是如果这狗被人宰了,已经不是狗,已经成了肉了,搁在那儿不吃也会变臭,是暴殄天物,所以要趁它新鲜的时候吃进肚里去。”

    大家收拾了一堆干柴草,又捡了几块石头,垒起一个可以架狗的简易台子,把狗整个放上去,然后在下面点了火,开始烤狗肉。

    烤了半天,香味起来了,尝尝不熟,再尝尝,还不熟。

    烟雾弄得很大,不知道的以为起了火,来了许多人。

    凯菊也来了。

    凯菊说:“谁干的,怎么烤我的狗?”

    圣人说:“捡了一条狗。”

    凯菊说:“捡的,真是炕头拾镜子,明明是我的狗,怎么能说是捡的?”

    圣人说:“你凭什么说是你的狗?你唤它一声试试,它回应你么?”

    凯菊说:“都死了,怎么能回应呢?”

    圣人说:“你家的狗,它怎么不死在你家里,死在这儿了呢?”

    凯菊说:“是剥皮剥到半中腰,让它逃走的。”

    圣人说:“你真能糊弄人,剥皮剥到半中腰,还能跑走?你再剥一条我看看,谁家的狗剥了皮还能再逃走的?”

    凯菊说:“总之,是我的狗,就是我的狗。”

    生人说:“那你说,这狗有几斤几两?”

    凯菊说:“那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秤过!”

    圣人说:“你连它多少斤重都不知道,还说是你家的狗?这不等于空口说白话么?”

    凯菊说:“谁会知道自己家的狗有多重!好了,老子今天豁出去这条狗不要,也要看看,37斤。”

    圣人说:“要不是37斤呢?”

    凯菊说:“哼,就算不是37斤,也差不了多少!”

    圣人说:“你是来认狗的,不是来数数儿玩的,必须准确。”

    凯菊说:“我就不信谁说得准,谁能准,就是谁的。”

    圣人说:“说话算话?”

    凯菊说:“当然!”

    圣人说:“那别争了,我知道它多重: 33斤2两5钱。不多不少。”

    凯菊说:“好了,老子今天豁出去这条好狗不要,也要争一口气,看看谁猜的准,谁准就是谁的。”

    叫人取了秤,秤完了一看,凯菊登时傻了眼——果然正好33斤2两5钱。

    凯菊说:“好了,就算是你的吧!”

    这时,畚力又来要狗肉。

    以前因为弹圣人的脑壳,把圣人弹痛了,骂他要死了,结果大病了三个月零三天。

    现在很是忐忑,想办法把狗弄回去。

    畚力说:“不如给我,让我来烤好了,送你一块最大的。”

    圣人说:“看看我们这是几个人,7个,每人一块。”

    畚力只好答应了。

    最后,畚力问:“族谅呵,我着实佩服你哩,你实话告诉我,你看我的阳寿能有多少?”

    圣人说:“如果拖拉机不轧死你,你还有20年好活。”

    畚力高兴得要死,说:“能活恁多年头,真是幸福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