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狼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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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老家在山里,山里人最爱讲些狼的故事。

    小孩子闹人不听话大人就吓唬说别哭了别闹了再哭再闹狼来了。小孩子虽然不知狼为何物,但一看大人的脸色就能联想到狼是啥东西?它肯定是一种非常可怕而又十分凶猛的怪物,比麻五子(隋朝大将麻叔谋,据传以吃小儿而闻名)、猫鬼生(传说中猫死后变成的恶鬼,长于盗窃)和吃人婆(介于人狼之间的一种精怪)还要凶恶百倍,因此小娃娃由于极度恐惧哭声也就嘎然而止。小孩子从就小怕狼,长大了还怕狼,以此顺延下去小孩子怕狼大人也怕狼,进而发展到谈狼色变不敢明言讲狼的地步。于是在我们家乡好多人把狼不叫狼而叫“张三”,一说“张三”,说话者和听话者皆不言而喻心领神会知道说谁指谁个个面露惧色人人心里发颤。

    我们老家的村庄是一个由好几个姓氏组合起来的杂合村,村子在一片山旮旯子里,村名起的好听叫“山泉洼”。外村人把我们自己起的名不做数,也是有些小瞧我们,另给我们安了个名儿“山梁子”。难怪人家这样说,其实山泉只是个虚名儿,有山没有泉,吃水靠牛拉驴驮人背,来去要大半天的路程。村子偏僻不说,交通也极为不便。一辈子没见过汽车的人不少,一辈子没见过马车的人都有。村子形状就像一个没有发育好的大瓢,两头尖中间圆,冬天不冷夏天不热,风刮不进来人走不出去。多少年就流传着:出门就爬坡,进村就下“锅”,娶进来的媳妇少,嫁出去的姑娘多……。后人都埋怨老先人怎么选了这么个鬼地方。其实这也怪不了先人,听老人们讲,我们的祖辈是因为家乡闹土匪才躲到这儿来的,当时图的就是隐蔽、封闭、严实,谁能料到会给后人带来这些麻烦。那时候这块大“坑”里还是一条荒凉的深沟,老名叫“狼窝峪”,顾名思义本来就是人家狼的家园,人来了狼才退的。起初狼也不是很甘心,老想夺回被人们占领的巢穴,因而经常三个一伙两个一队偷鸡摸狗进村滋事。渐渐地,人口越来越发展,狼也是光棍不吃眼前亏,人多了势就众,手里又拿着棍棍棒棒,几只狼能成啥气候?不退也由不得它。

    我第一次听说世上有狼这种怪物还是出自外奶奶(按我们家乡方言应该是魏奶奶或者是伪奶奶)之口。父亲在部队当兵,一年难得回一次家。母亲是外奶奶最小的女儿,外奶奶知道我们家的难心,一年倒有大半年在我家常住,帮着母亲干这干那。外奶奶七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又不是很好,而且还裹着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在我的记忆中,外奶奶有两大特点,一是手不闲二是嘴不停。天一亮外奶奶就摸摸索索开始起床,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她老人家的这两样“工具”就开始正式上班了。她一边穿衣一边自言自语唠唠叨叨。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外奶奶和姑妈是我们家最亲最近的两个人。家里没有壮劳力,母亲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来还要喂牛喂猪关鸡圈羊。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外奶奶陪着我们,闲下来的时候我们就坐在炕头上听外奶奶讲故事,当时弟弟妹妹都还小,真正听懂奶奶讲故事的其实只有我一人,弟弟妹妹只不过是充人数。奶奶讲的故事都是些吓人的故事,除了鬼啊怪啊啥的,奶奶最爱讲的就是狼。外奶奶说:“从前,山里有许多许多狼,有大狼有小狼有公狼有母狼成群结队的,一出门就是一大帮子……。”

    “狼有外奶奶吗?”我一听奶奶讲狼就来精神,而且立刻进入角色,还时不时打断奶奶的话问这问那。

    “有啊,有。”外奶奶绘声绘色的说,“不但狼有外奶,还有外爷、爷爷、奶奶、阿大、阿妈、尕娃、丫头……”

    “那不是和咱们人一样了吗?”我又问。“狼吃饭吗?”

    “狼才不吃饭哩。狼吃羊吃鸡吃老鼠吃兔子,反正有肉的它都吃。有时连人都吃……。”

    “吃人!”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是啊,”奶奶看我害怕了,她倒笑嘻嘻的眯眯着眼一副很得意的样子,继续讲她的故事,“冬天山上没有吃的了,狼就下山来找吃的,碰上啥吃啥,如果碰上头大肥猪,狼才高兴哩……。”

    “老肥猪那么大,它能背得动吗?”我舍不得打断奶奶的话头,不懂的问题还是要想办法搞清楚。

    “狼的本事可大了。背不动,它不会赶吗。”

    “赶猪!狼会使鞭子吗?”

    “狼有尾巴呀。它嘴里咬住大肥猪的一只耳朵,尾巴抽着猪屁股,猪可听话了,叫它快它快叫它慢它慢,叫它往哪儿走它就往那儿走。”

    “狼真坏!有这么多的好东西吃还要吃人……”我还记着刚才的事,一听说狼要吃人就不由得身上发冷,我赶紧往奶奶身边靠,两手抱住奶奶的腰抬起头盯着奶奶的脸。

    “平常的时候狼不吃人,等到什么东西都吃不上的时候,狼才吃人。大人吃不过,自然就打小娃娃的主意,尤其是那些不听话的爱撒谎的好偷东西的小娃娃……。”

    “哦____”。我凝视着奶奶不住地点头意思是告诉奶奶我一定要做听话的好娃娃。

    “不过啊,狼和人一样,人有好人坏人,狼也有好狼坏狼。好狼不吃人,只有坏狼才吃坏人。”

    小时候奶奶在我眼里是圣人,她老人家的话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坏狼吃坏小孩,因而我小小年纪就懂得听话诚实不偷东西……

    长大以后我才逐渐明白,用狼来教育小孩子也是山里人的一种特有方式。

    奶奶给我讲了好多好多狼的故事,一些是她听来的一些是她自编的。随着年深日久好多都忘记了,只有一个故事我记得特清楚,因为这个故事又引发了另外一个“故事”。

    奶奶说:从前,一座山坡下的马路边上有一间孤立的小屋,里面住着一位老奶奶和她的孙女儿。孙女儿并非老奶奶的亲生,是一对逃难的夫妇寄养在她这儿的,说好来年就领女娃娃的如今已过了三个年头,小女孩儿眼看就快要满五岁了,他们家里头还没人来。老太太唯一的独生女儿嫁了个城里人家,女儿女婿都孝顺,几次催她搬到城里去住,不是她舍不下她的小屋,她是怕万一女娃娃的父母来了扑个空,让人家心里着急,还说她拐带人口,她可不能做那种没良心的事,所以就推拖着没有搬。春天她在房子左右种点蔬菜,夏天在房前路边儿上摆个茶摊,屋后还有几棵果树,一年下来虽说卖不了几个大钱,不过多少总还是有点收入,女儿女婿多少再贴补几个,娘儿俩的饭钱就够了。小屋已经很破旧了,按说早就应该修修了,可是她惦记着女娃儿的父母,人家来了领走了娃娃,她一个孤老婆子住到这荒山野岭狗不屙屎的地方还有啥意思呢?到时候她还依恋谁?不也得卷铺盖走人了不是,因此上就放弃了修屋的打算。有时她盼人家来有时又怕人家来,她很疼爱这个小丫头,小丫头也很懂事,祖孙俩相依为命,万一人家来了领走了……,正这样犹犹豫豫的时候,没想到就出事了。

    那是一个深秋某日的半夜时分,突然一阵凄厉的狼嗥声惊醒了正在沉睡中的祖孙俩。孙女儿吓得要哭又不敢哭出来只是小声地啜泣着,惊恐不安的老太太紧紧抱着小孙女儿,两眼直直地盯着漆黑的窗外。

    那只狼在外面嚎叫了好一阵儿,不见屋里有动静它似乎是生气了,就开始用爪子狠命地扒门,破旧的木门经不住老狼的折腾眼看就要被扒开了。老太太心想,这样不行,狼一旦进来见一个吃一个,碰上哪个咬那个,还不如我迎出去堵住门口叫狼吃了算了。千万别叫吃了女娃儿,人家父母来了咋交待?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

    老人家想好了主意,匆忙给孙女儿盖好被子叮嘱她不管听到啥也别吱声。自己棉袄也没有顾上穿就随便披在身上,省得狼吃起来费事。她顺手点亮小煤油灯,颠着小脚,蹒蹒跚跚地走过去给狼开门儿。

    好大一只狼!狼仰起头来直眉瞪眼地望着老太太,老太太俯下身去战战兢兢地瞅着大灰狼。老太太不想让狼进屋,狼还非要进去不可。老太太生气了,指着狼的鼻子骂道,“好你个没良心的畜牲,我甘心情愿让你吃,你就在院里吃了呗,还要进屋干啥?莫非是嫌我老胳膊老腿嚼不动。屋里的娃娃太小你吃不饱,求求你行行好还是吃我吧!啊?……”

    狼不知老太太叽叽咕咕说些啥。只是张着大嘴一个劲的噢噢着,趁着老太太不留神,它“哧溜”一下钻进屋,张开大嘴对着小煤油灯嗷嗷叫。老太太急忙回身护住孙女儿,两眼直直地瞅着屋地下的大灰狼,这阵式真像是倒霉的聋子碰上个不讲理的哑巴,一个听不清楚,一个说不明白,两家就这样僵持着。

    过了半会儿,老太太开始纳闷了:要吃就吃呗何必还要张开大嘴巴吓唬人,莫非是吓死了才吃的?这狼心眼还挺好,吃活人太残忍……

    狼依旧是那个姿势,只是嘴张得更大了。

    老太太猛地恍然大悟:她往年时候养过狗,狗有时吃了什么东西咔住了也是这样张大嘴呜呜叫。如此一来老太太就不那么害怕了,她稳稳神壮了壮胆子豁出去一只手,战战抖抖地伸进了狼的大嘴里。

    呀,果不其然,狼嘴里真有一根两头尖尖的骨头咔在它的上嗓子眼上!老太太虽然岁数大了但是手还是很灵巧,她轻而易举地就取出了那块要命的骨头碴儿。

    狼,吧哒吧哒两下嘴,也不点头也不摇头转过身去一跳一跳地走了。

    离老太太家不远,住着几户人家。老人家本想去找个人帮帮忙过来陪两天,但又一想求人说话难张嘴,这么危险的事儿找谁谁敢来?进城投奔女儿家,也不是抬脚就走那么容易。老太太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下了,她想啊,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只狼咔嗓子眼_4460.htm儿的事儿一辈子能碰到几回?世上哪有那么傻、那么倒霉的狼啊!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第二天夜里同一个时辰同一种方式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在同一个地点。老太太真后悔哟,还说狼傻她才傻哩!那只狼头天踩好了点,早摸清了她们家的虚实,老的老小的小,门又不结实,附近又没有人家,再傻的狼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老奶奶知道这回是在劫难逃了,万般无奈之下舐犊之心促使她又一次把门打开。

    就在老人家打开屋门的一刹那间,还是头天晚上那只狼!只见它一甩尾巴,赶进来一头百多斤重的大肥猪……

    我也是狗窝里放不住隔夜的食,有事没事就爱在同学面前吹。不知怎么三传两传就到了老师的耳朵里。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好一顿猛训。老师第一句话劈头就问我:“你小娃娃懂得什么?这叫‘阶级斗争熄灭论’你知道不知道?人家都说狼坏偏偏你说狼好,世上难道真有好狼?不看在你老子是革命军人的份上,早把你的红领巾给拽了……”

    其实我们的老师严格的说应该是我的学长。他小学六年级毕业回到生产队当了两年会计,然后又到学校当老师。他上六年级的时候我都上一年级了。听说我们老师特厉害,有一次村里开批判会,他一拳头就敲掉了老地主的三颗门牙,而老地主也硬是没敢把牙齿吐出来……。我低着头想事,老师又教导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豺狼一样恶。不管它披不披羊皮,狼总是狼,它的本性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说心里话,我特怕我们老师。每次上课我看着他捏在两指之间的粉笔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地主的三颗门牙。我也老想和老师搞好关系,可总是事与愿违。我们校长是个好人,知识又高人缘又好,附近三乡八村方圆几十里,凡是认识几个字的人几乎全是他的学生。校长好是好,但是不掌权,听说他也有“狼”的嫌疑,旧社会加入过什么团……

    “……我的话记住了?下次如果再撒布那些反动言论,当心我也找个帽子给你戴戴。下去吧!”

    凭心而论,我没想到问题会有这么严重,那时候我确实不知道狼和阶级斗争有什么关系,像我外奶奶那样善良厚道的老奶奶会传播反动言论?骗鬼都没人信。但是我决不出卖奶奶,老师批评了我半天,我一个字的话都没说,甚至头也没点一点。我知道老师是公报私仇,有一次上课他读错了一个字,我举手发言给他指出来,从那以后他就老找我的岔儿。他还给我母亲告状说我不尊重他,其实我从来没在背后说过他啥,我心里对他有点小意见,我又没说出来他怎么知道我不尊重他?我们校长又是他的老师又是他的校长,他从来就不尊重校长,校长不叫老师也不叫,一开口就是“那个啥___”。

    我们家在山背后,我们学校在山前头。我每天上学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给家里带够一天的用水,否则第二天家里就要闹水荒。为此父亲在城里专门买了四个热水袋,母亲特意缝了个装水的褡裢。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早过了放学时间,我不敢怠慢,急急忙忙跑到河坝里的水泉子上灌满了四个水袋,肩膀上挎着褡裢脖子上挂着书包,这才慌慌张张匆忙上路。

    我们老师和我是同一个村。他上班下班都骑车子,上坡时推下坡时骑,倒也省去不少的气力。但是我从来没见过老师车子上捎过水,我想或许是他们家劳力多,犯不着他操这份心。再说人家是文化人,干那些琐碎事,多没有身份。

    我今天特别希望老师的车子坏了或者气门芯爆了。那样即便是老远看着他的身影心里也踏实些。不过最终我的希望还是落空了。等我心急慌忙气喘吁吁地蹬上正路的时候,老师早没影儿了。山里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还没等我翻过前面的山顶,背后的太阳已经早早地收工回家了。此时,我似乎觉得有无数的黑影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道路两旁的每丛草棵子里或者每棵大树后面好像都藏着一只尖耳长嘴的大灰狼……。路上很静,静得我连自己的呼吸都当成大灰狼的喘息声,水袋和脊背的撞击声仿佛变成了大灰狼追击我的脚步声。偶尔有一两只夜鸟尖声啼叫着从我头顶飞过,也吓得我禁不住一阵阵激灵浑身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尽管如此,我仍然舍不得扔下肩上的褡裢更不可能取下脖子上的书包。突然,我看见前面山尖儿上伫立着一个人影!该不是包着头巾学人走路的狼外婆吧,我心里头扑扑腾腾的。正当我迟疑不决进退两难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哎---哎---哎---”的连续喊声从山头飘来。那是老羊在召唤它的羊羔儿,那是母鸡在寻找它的鸡雏儿,那是奶奶在呼唤她的外孙儿。太熟悉了,那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在寂静而又空旷的秋夜里听起来是那样的悲伤焦虑而又充满期待……。我终于憋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一边带着哭腔回应着,一边跟头巴实地朝那个黑影狂奔而去。

    奶奶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我的娃,不怕,不怕,有外奶在啥也不怕……”

    下到半山腰的时候,母亲背着弟弟抱着妹妹气急败坏地迎了上来。不知是怨我还是说谁:“怎么回事,放学这么晚?把人急死了!”

    “…………”

    奶奶不高兴了,朝母亲嗔道:“丫头,有完没完?才十岁的娃娃,走这么黑的夜路,够难为他的了,你还要说……”

    其实那会儿我九岁都不到,乡里人说虚岁。

    听着大人们讲话,我忽然突发奇想:如果这时候来一只狼,奶奶是小脚,年岁又大,肯定会落在后面。母亲拖儿带女,前后都是她的心头肉,也不会快到哪里去。唯有我……,我才不跑哩!我要保护奶奶,保护母亲,保护弟弟妹妹。大灰狼敢来,我就用书包带子套住它的脖子,把狼勒死!

    我第一次给母亲撒了谎,也没向奶奶说真话。老师批评我的事我压根就没提。可是从那以后,不管我怎样央求,奶奶再也没有给我讲过狼啊鬼的故事。人的胆子越吓越小,奶奶是怕吓着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