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萱的平静,还多少与她对万妈的信任有关。她觉得万妈呀,是不会就这么撇了她,一去不返的,万妈的不辞而别自有她的道理,万妈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儿,自然就会回来,对此她也是深信不疑的。所以她坚决反对父亲另找一个女佣人的想法。
“我只要万妈。”她用了不容妥协的语气。
“万妈要是不在这个家里了,我必定也是一样的。”她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就在前几天,当黄骝马被那个新钦差大臣的人来牵走时,她很希望万妈已经回来,好再看这匹可怜的马儿一眼。也许,从此之后,她们再也看不见它了。
她有一种预感,这马呀,会追随陈将军、武举人而去。
因此就轻轻哼唱起来:
哎呀嘞,马驮太阳下西山
哎呀嘞,太阳出来马不见
哎呀嘞,跟了太阳下西山
哎呀嘞,看见马儿在天边
……
那天,黄骝马的眼神儿,凄凄的、稠稠的,一双眼睛呀,好久都不眨一下。筱萱把两只手紧紧贴在胸口,将心痛的感觉压服下去。看得出,它是在对她作最后的凝视,它是想把她的形象印进自己的脑子里啊。因为它怀念它的陈将军,怀念武举人,她也一样,它分明知道这一点,感到她可以和他们联系在一起啊。这匹灵性的马!筱萱的心又一次被揪紧,真恨不得就化作男儿身,平生出盖世的膂力,全把这些贼人杀个痛快,救下陈将军的马,等着万妈回来好再看它一眼。
万妈到底回来了。万妈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头白发。这已经是万妈离开之后的第14日了。筱萱央求父亲派人寻找,父亲派人出去找了整整一天,很晚才回来,没有发现她。后来有人说,见过万妈出了城南门,沿着一条官路径直往东面去了。可是东面是什么?东面,说近,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穿过竹林,便是清兵从前的马场;说远,是海口的虎门,那儿的炮台是几日前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战的战场,死了数不清的人。其中的大角、沙角已尽陷英军之手,穿鼻湾的海面上英军的兵舰不断线儿呢。万妈无论如何是不会到那儿去的。一个妇道人家,她跑去那儿干什么呢?
但是筱萱猜到万妈一定是去了炮台的,不论那上面现在是_4460.htm否驻有英军。把这个意思说与父亲,父亲却不听。
“什么,你是说万妈去了炮台?”
筱萱点了点头。
他不耐烦地摇摇头,摆摆手,示意筱萱可以一边去了。
万妈却又回来了。筱萱看着万妈,心里说你是我的万妈么?看着看着就想起了陈将军的黄骝马,就想起了黄骝马的眼神儿,所以,竟一时语塞。万妈似乎也失语了。实际上她一连好几天,什么话都没有,筱萱想上去没话找话地搭搭腔,她也跟没听见似的,只顾东瞅瞅、西望望,要不就是忙,前庭后院不停地跑。把筱萱急坏了。
父亲对万妈的去而复归似乎并不介意,只简单地问了句:“回来了?”便再不肯多说一个字。但是筱萱发现父亲分明在暗暗窥视万妈的一行一动。这使她看不惯,觉得这很下作、很卑鄙。筱萱想尽快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把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情统统soudu.org告诉万妈。一连等了好几天,等到可以向万妈开口的时候,没料想,万妈什么都知道了。
万妈话没说先兀自哭了一场。万妈哭起来,一半是抽噎,一半是憋气,就像鼻子里、嘴巴里、喉咙里都灌满了水似的,听起来叫人又难受、又害怕。
筱萱禁不住想哭一场,实际上她已经在陪着万妈流泪了。
万妈在衣襟上拭干泪水,吃力地说:“萱儿你知道么,他们……硬是把陈将军和武举人的尸首一块块剁成了肉酱啊。一个中国人……一个汉奸向洋人指出了他们的尸体,他们,还偷走了陈家老爷的副将印信,那可是朝廷御赐啊。”万妈接下来的话,使筱萱眼睛睁得大大的,紧张得只有看着万妈的份儿了。“——你的父亲,那个出卖陈将军爷俩的汉奸是你的父亲!”
事情还远不至于此。根据琦善的授意,鲍鹏与远在零仃洋的英军接上了头。英军从鲍鹏口中得知清廷的底线,那就是不准备与对其宣战,泊在零仃洋的英军便迅速向穿鼻湾内集结,并于大角、沙角炮台失陷之后的第一十八天,向虎门关隘的第二重门户靖远、南山、横档、巩固等炮台进逼。翌日,暴风骤起,英军趁机猛攻横档、永安炮台,守卫将士浴血抗击,力屈尽死,炮台失陷。接着,英军主力舰只18艘分别对各炮台实施牵制和切割,朝靖远、镇远、南山、巩固诸炮台发起猛烈轰击,整个虎门炮台群处于万分危急之中。驻靖远守将关天培立即派人向琦善告急,琦善却故意搪塞刁难,拒绝支援一兵一卒,致使虎门将士重蹈大角、沙角之覆辙,孤立无援,失去依托。关天培决意孤军奋战,死守国门,他身先士卒,亲燃大炮杀敌。一日数战,炮台岿然不动。入夜,天降倾盆大雨,大炮浸水失灵,英军遂得靠岸。关天培怒发冲冠,号令人在炮台在、不离炮台半步,400余名爱国将士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刀劈枪刺,杀敌无算。而关天培将军血濡满襟,直至与全体将士壮烈殉国。
听着万妈的叙述,筱萱再次有了晕眩的感觉。
像一片失去支撑的树叶,落在万妈的怀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