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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妈是在炮台失守的那个下午失踪了的。当时筱萱正站在万妈饲养鸽子的靛蓝色陶罐边,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只受伤的鸽子。

    下午的太阳还很高,天地之间,细雾样地弥漫了灰蒙蒙的烟尘,并且这灰蒙蒙的烟尘之中透着一股黏乎乎、滑溜溜的味道,让人忐忑不安。

    连续几天几夜,海面上炮声隆隆,烟焰弥天,整座小城仿佛都要被颠覆了。小城倒是没有被颠覆,但是大清帝国败了。现在一切似乎又重新恢复了安静。筱萱脑子里乱哄哄的,不停地产生一些离奇的、荒唐的不着边际的幻觉,连她自己也感到有点不知所以,——譬如,一匹匹漂亮的公马嘶鸣着从天空飞过;——譬如,武举人与父亲鲍鹏举枪对射;——譬如,万妈被一只鸽子驮着飞上天去……就在这时,那只鸽子飞回来了,发出阵阵惊叫。它该是受到了怎样的惊吓呀?筱萱仿佛看到了被战火烧红的炮台,仿佛看到了炮台上浴血奋战的陈氏父子。她的心呀,一下子提了上来。啊,它显然伤得不轻,可怜的小脑壳上糊着厚厚一层血皮。受伤的鸽子奄奄一息,眼睛令人心碎地转动着。它是在寻找什么,还是想告诉什么呢?

    万妈尖叫了一声,把鸽子捧在哆哆嗦嗦的手掌心儿,轻轻贴在胸口,埋下头去。很快,万妈浑身颤抖起来,筱萱觉得万妈的脸色前所未有地可怕,一会儿蜡黄,一会儿又苍白成纸灰,然后开始瑟瑟发抖,先是胳膊、双肩_4460.htm,继而是双腿,最后,连身上的衣服都跟着抖了起来。

    “啊啊,”她抬头大声叫道,“我的鸽子,我的孩子,没了,全没了!我那苦命的孩子啊!”

    筱萱就想,万妈一定是疯了。有如吹过一阵风,她一边叫着,一边就起身向外跑去,拦也拦不住,她跑出街门,跑到大街上去了。筱萱追到街门口,早已不见了万妈的踪影。

    这一夜,万妈竟没有回来。

    第二天,刚刚醒来的筱萱心沉沉的,好像为了某种冥冥之中的召唤所驱使,魂不守舍地下了床,径直来到后花园。这么早就到后花园里来,这在她还是头一遭呢。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差点没惊得喊出来——她居然看到了那匹久违的黄骝马!它被牢牢栓在一株又粗又壮的玉兰树上!

    “黄骝马!”筱萱失声叫起来,向它跑去。

    黄骝马看见了筱萱,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儿,四蹄刨地,仰首悲嘶。它彻底变了一个样儿,变得筱萱几乎认不出了。它的身上到处是血渍、血痂和伤痕,有的血痂下面还在往外渗着新鲜的血水,一些伤口周围是乌黑的被火烧炙过的痕迹,许多的地方擦去了皮毛,左后腿自上而下留着一道半尺长的刀痕,皮肉外翻,殷红的血正从里面汩汩流出,流过髌骨,流到马蹄上,在马蹄下面汪成一大团黏粥样的东西。

    筱萱倒抽着冷气,用手帕轻轻揩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

    她一会儿半蹲下,一会儿又站起来。她的手感到马的痉挛,她看见马的眼睛里流出了小溪一样透明的液体。她举手去为它拭了,喃喃地说:“别哭,别哭,要不然,我也要哭了呢。”又说:“告诉我,武举人他们呢?你怎么一个人到了这儿?你不记得这是我们家的后花园了么?”黄骝马怆然甩头,左右喷着鼻子,喷出促急的、吭哧吭哧的声音,宛如老人的哭泣。筱萱的心一阵阵紧缩、发冷,有一种介乎酸楚与咸涩的热流在胸中激荡、回旋,一直向上冲击着她的眼窝儿。她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看着马儿的眼睛,不禁泪如泉涌。突然,黄骝马警觉地竖起耳朵,使劲睁着充血的眼睛,四踢开始不安地踏动,缰绳紧抻,摇得玉兰树哗哗作响。

    父亲来了。父亲鲍鹏走过来,说:“陈长雄,喔,就是那个倒霉的武举人,还有他的倒霉老子陈连升,他们统统战死在沙角了。这马,现在属于英吉利人了。”

    筱萱第一次从正面直视着父亲,眼睛、鼻子和嘴巴。

    “它不怎么听话,英吉利人……我们先养它几天。哦,英吉利人不久就会过来给它止血、疗伤。”他又补充说。

    父亲的眼睛鼻子嘴巴跳起舞来,舞得筱萱有点头晕。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