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请来品评这龙泉吴钩噢。对了对了,先要soudu.org拜剑噢。”
张仪本是照葫芦画瓢,学姒无疆的样子装作一个真正的剑痴,却因了煞有介事,竟得到姒无疆的赞赏。待上前双手捧起这口弯剑,立即感到一股沉甸甸冰凉凉的寒气渗进了骨骼。略微一掂,便闻一阵隐隐约约的金铁振音。张仪虽然并非剑痴,却也与苏秦的剑盲大是不同,是名士中罕见的剑器爱好者,否则不会充做剑痴来了结姒无疆最后的疑虑。一搭手,张仪便知这“龙泉吴钩”绝非凡品。仔细审量,见这剑鞘是罕见的鲨鱼皮制作,光泽幽幽,贴手滑爽,与木铜合制的剑鞘相比,竟别有一番神韵;连同剑鞘、剑格看外形,这剑长不过二尺五寸,形似半月,英挺秀美,端的是一口长短适中的实用格斗利器。
春秋以来,铸剑术长足进步,剑器形制也日益纷繁,从五六寸的特短剑(世人称为“匕首”),到剑身三尺(连剑格当在三尺五六寸左右)的长剑,从窄如柳叶的细剑,到骑士用的阔身短剑,从柔若锦带的软剑,到厚重威猛的铁剑,数不胜数品形各异。但以实际用途而言,长剑在战国初中期尚不普及,仅仅是国君、豪士、贵族将领的佩剑,极少用于随身携带。最为实用的,还是这种剑身二尺许的“中剑”。所以张仪一掂分量,便觉这口剑十分趁手。再看剑格,与剑身连铸,工艺十分的考究。出手一握,掌宽很是舒适。护手的铜挡并不厚,却是特别的坚挺明亮,毫无锈蚀。剑格工艺历来是铸剑师的门面,一口剑是否名器,一看剑格便知十之八九。
战国之世,豪华讲究的风习已经渗透铸剑领域,剑格已经不再成型连铸,而是只铸“铁根”,而后再在“铁根”上另行装饰剑格,于是出现了“木格”、“铜格”、“玉格”等各种剑格不同的剑器,甚或有豪阔者在剑格镶嵌珠宝的所谓“宝剑”。剑格连铸,事实上已经成为春秋时期一种老式铸剑工艺了。它要一次成型,难度当然比后来的只铸剑身与“铁根”的铸剑术要大得多。这也是名震天下的铸剑师只出在春秋时期的原因。这口剑是连铸剑格,自然是春秋越国的铸剑师作品,也自然是一口兼具古器神韵的名剑。
张仪兴奋,熟练地拔剑出鞘。但闻一阵清亮悠长的振音锵锵然连绵不断,剑身出鞘,一道幽幽蓝光在剑锋之上磷火般悠悠滑动,在半月形的剑身形成了一弯美妙的弧光。
“当真好剑!”张仪不禁脱口赞叹,“可以试手么?”
越王姒无疆见张仪神往的样子,大是得意,噢哈哈哈哈一阵大笑道:“来人!牵一头活猪进帐。”
张仪连忙道:“越王不妥,名剑试于猪,大是不敬。不试也罢,好剑无疑了!”
越王又是大笑:“张子孤陋寡闻噢:牛羊猪三牲祭物,唯天地配享之,试剑正是得其所哉!这是越国铸剑师的风习,晓得噢?”姒无疆好容易博识了一次,得意非常。
“越王神明,张仪受教。”铸剑历来是最为神秘的行当,张仪也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讲究,实实在在谦逊了一回。
一头肥大的生猪被圈赶进来,声声尖叫分外刺耳。越王郑重其事地向肥大生猪深深一躬,回头高声喊道:“张子试剑噢!”张仪从来没有用剑器杀过猪,总觉得这种试法有些荒诞不经,加之不熟悉吴钩的使用技法,有些迟疑发怔。此时肥猪在大帐左冲右突,将竹案王榻纷纷拱倒,侍女们惊叫着跳窜躲避,乱纷纷笑闹一片。
张仪觉得不能犹豫,双手捧剑喊道:“敢请越王赐教。”
越王姒无疆噢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张子毕竟书生,你来看噢!”接过龙泉吴钩,向张仪喊着,“吴钩之法:斜劈为上。看好了!”恰逢那头肥大生猪正尖叫着奔突窜来,姒无疆手中吴钩在空中一划,青蓝色的光芒闪出一勾弯月似的弧线,但闻“噗”的轻微一声,猪头已经齐刷刷滚落在地,兀自在地毡上尖叫蹦弹。
眼见粗大的猪脖子变成了白生生一道切口,竟没有喷血,张仪不禁大是惊愕。不想正在此时,切口血柱却四散喷射如挟风疾雨。随着侍女们的一片惊叫,大帐中所有人的衣裳都变成了血点红。最神奇的一股猪血,竟将越王姒无疆的王榻喷成了一汪血红。
“噢哈哈哈哈!”姒无疆一阵大笑,“张子请看,剑锋有血么?”
张仪接过龙泉吴钩,见那剑身剑锋依然是蓝汪汪一泓秋水,仿佛只是从风中掠过一般,不禁大是惊叹:“龙泉吴钩,真神器也!”
“好!”越王豪气大发,“你我两清了。待我灭得楚国,再送张子一个大大的利市――越国上大夫!如何噢?”
张仪大笑道:“那时啊,越国天下第一强,越王真要发市也。”三策士与君王的交换
轻舟扬帆,三五日之间,张仪从琅邪南下入泗水、江水,进入了云梦泽。
在遥远的洪水时期,长江中游弥漫出了一片辽阔汪洋的水域,东起江汉平原,西至漳水下游,北接?水下游,南抵湘水、资水、汨罗水,纵横千里,占了当时楚国的三分之一。从长江西上,一入江汉交汇处,烟波浩渺云遮雾障莽苍苍水天一色,水势汪洋充盈,岛屿星罗棋布,气象宏大极了,扬帆其中,直如烟云大梦,当世呼之为云梦泽。
张仪雇用的小帆船,是越国有名的出海轻舟。船家水手对云梦泽的水路极是熟悉,根本不用张仪操心。郢都在云梦泽西岸,从东向西横渡云梦泽,要整整漂流四五个昼夜。所幸云淡风轻,倒是一帆风顺。张仪虽不是水乡弟子,更没有在茫茫水上连续漂泊的经历,但由于经常出山游学,遇水乘舟也是常事,总算还能支撑。只是绯云大大的辛苦,在泗水平静的水面时,尚能在船头走动。一入长江,大觉发晕,只得躺在舱中昏睡,进入云梦泽,波涛汹涌舟行如浪,小船免不得多有颠簸,绯云觉得天旋地转,不停地呕吐起来,一日之间吐无可吐,只有干呕了。
张仪着急,请教船家。船家说,初涉大水都是一样,慢慢会好的,一定要吃水物,只要吃得下,日后没事。张仪亲自洗干净了一盘云梦小白鱼,连同一小碗红醋端到舱中。绯云兀自昏睡,面色苍白。张仪笑着轻轻拍了拍绯云的脸蛋儿:“咳,小哥儿,醒醒。”绯云睁开眼睛,见张仪俯身咫尺之间,满面通红霍然坐了起来:“我,我又睡着了么?”张仪不禁笑了:“我又睡着了么?都睡两天了。快来,云梦白鱼。船家说了,多吃白鱼,水神护佑。”绯云大是困窘道:“张兄,我,我倒成了你的累赘了……”说着竟是要哭的模样。张仪哈哈大笑道:“跟主母读了两天书,成小木头了?来,吃了云梦白鱼,明日就好。到了郢都,吴钩杀猪给你吃。”一说吴钩杀猪,绯云也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好,我吃。不能习水,绯云如何跟张兄漂泊四海?”说着精神大振,拿过盘子用手抓起白鱼吃了起来。张仪惊讶笑道:“哎哎哎,苦酒!蘸苦酒!白吃有腥味儿。”“不怕。”绯云边吃边说,“就要这样吃,将这水腥鱼腥全吃熟了,谁怕谁??”片刻之间将一盘云梦生白鱼淡吃了下去。张仪高兴得拊掌大笑:“好!世有小子,其犟若牛,够气魄!”绯云却惊愕地笑了:“不对?!白鱼有这么香?”张仪惊讶:“你觉得淡吃香了?”绯云困惑地点点头:“对,怎么回事??”张仪恍然大笑:“站起来,走走,还晕不晕?”绯云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走得几步,没有丝毫的摇晃:“不,不晕了??――不晕了!”几步跑过来猛然抱住了张仪,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漂得几日,船到云梦泽西岸。张仪付了佣金,船家去兜回路客了。张仪主仆安步当车,向郢都城而来。不消两个时辰,已经进了郢都西门。张仪不去接待官员国使的驿馆,却找了一家上等客栈住了下来。他要先摸摸楚国情势,再相机行事。
就张仪的使命而言,将越国这场“伐齐”麻烦引开,他便算南下圆满成功了。北返齐国,张仪便是可一展宏图的齐国丞相了。可张仪想得深远,深知齐国权臣世族之间倾轧甚烈,要在齐国站稳脚跟,甚至在齐威王身后也安如磐石,就必须将根基扎得更深一些。张仪的秘密盘算是:借机进入楚国,将逃隐的上将军田忌与军师孙膑找出来,说动他们重返齐国,与他形成“张田孙铁三足”,便能稳固长久地鼎立齐国。根据他的观察揣摩,齐威王对田忌、孙膑的出走已经大为后悔,丞相驺忌的权势已经大为暗淡。只要他与田忌、孙膑同时回到齐国,驺忌一定会被贬黜,齐国的大振兴一定会在他们三人手里完成。三人之中,张仪肯定是丞相,田忌、孙膑两人实际上合成了一个天下无敌的上将军。更重要的是,这两个人都属于专精军事而疏淡权力的那种贵胄名士,既不会拥兵自重威胁权力中枢,又能为开创大业建立汗马功劳,确实是天下难觅的权力伴当。驺忌与这两个人倾轧争斗,实在是缺乏大器局,小聪明过了头。两人一走,驺忌捉襟见肘,丞相地位摇摇欲坠,何其愚蠢也。
这一番谋划要想实现,必须借助楚国。春秋战国数百年,已经形成了一个才士流动传统:大凡在位名臣出走他国_4460.htm,只要他国接受,本国不得干预;但出走名臣在他国无论隐居还是做官,要想重新返回祖国,都必须他国赞同放行;否则,出走者被杀被害,他国没有任何顾忌。中原名臣每每在遭受陷害时,多是逃隐楚国。当年的吴起,连同目下的田忌、孙膑,以及后来的赵国上将军廉颇等,都曾经逃隐楚国。其中原因,一则是楚国纵横辽阔山重水复,利于隐居藏匿,常有隐居多年而楚国朝堂尚不知情的名臣才士;二是楚国长期疲软,用人见识褊狭封闭,吴起之祸后,楚国对中原的人才名臣一向淡漠,逃隐名臣大多不受纠缠。尽管如此,像田忌这样的当世名将,要离开楚国,还是以稳妥为上,求得楚王的放行方算上策。难处是,张仪还不知道田忌孙膑隐居在何处,楚王会不会放行更无从谈起了。一路思忖,张仪已经拿定主意,先见楚王,再访田忌。
这时的楚国已经改朝换代,执政三十年的楚宣王芈良夫死了。年青的太子芈商即位已经三五年了。中原各国对楚宣王颇为熟悉,也深谙如何与其打交道,但这个新楚王禀性究竟如何?张仪还拿不准。策士游说,最根底的功夫,就是对游说对象的基本了解,此谓“非其人,不与语”的准则,盲人瞎马是策士最忌讳的。但如何对国君的志向做派进行判定,策士之间便大有不同了。
次日,张仪带着绯云,在郢都城外的村野田畴转悠了整整一天,日落西山才回到客栈。第二日,又在城内闲逛,走商市,进酒肆,看作坊,僻静街巷遇见老妪老翁讨碗水喝着,天上地下地闲扯一通。天黑时分,张仪见满城灯火,街市依旧热闹,饶有兴致地拉着绯云进了一家酒肆,饮了一坛兰陵酒,与邻座几个楚国文吏热热闹闹地说了一个多时辰,回到客栈,已经是午夜子时了。绯云侍奉张仪沐浴完毕,却站在房中不走。张仪笑问:“还不困乏么?休憩去,明日还有许多事。”
“整日闲逛,不务正经。”绯云突然红着脸,气冲冲冒出了一句。
张仪恍然大笑:“你个小子,吃饭不多,管事不少。那叫闲逛么?”
“?,不是闲逛?走东串西,闲话饮酒,还能叫甚?”绯云兀自嘟哝着。
张仪正在心情舒畅,呵呵笑道:“你个小子坐好了,听先生一课。那叫‘入国四问’,明白么?是说,到了一个陌生国度,要知道国君品性,就问四种人:一农、二工、三商、四老。这是我师秘传,明白?”
“你问国君品性了么?净东拉西扯说闲话。”绯云依旧低着头嘟哝。
“你个小木头。”张仪又气又笑,打了一下绯云的头,“那叫‘勘民生,度民心,大问于天’。逢人打问宫廷秘闻,那是三流痞士。明白?”
“那如何不早说?”绯云嘟哝一句,却“噗”地笑了。
“谁能想到,老娘派了个小家老也。”张仪哈哈大笑着拍了拍绯云的头。
“主母叮嘱:‘不守正,戒之。’绯云不敢造次?。”
“好了好了,收拾歇息,明日可要务正了。”
绯云高兴地去了。张仪却在灯下踱步良久。虽说自己对这位年青楚王的大作为已经有所了解,但他在“人”上究竟胸怀如何?还很难揣摩。毕竟,这个新楚王即位几年,真实面目还是云遮雾障,没有什么大举动令人足以判定其志向品性。楚国历来是个颇难捉摸的国家,国王似乎历来有神秘做派的遗风,即位初期总有一段模糊时期,使人很难对他的趋向作明确评判。最甚者,大概就是楚庄王的“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其后,用吴起变法的楚悼王,头两年也是不知所云。后来大杀贵族为吴起复仇的楚肃王,开始很长时间也是隐匿极深,杀了贵族,却又莫名其妙地复辟了旧制。再后来的楚宣王,笃信星相莫衷一是。现下这新楚王,已经是五年无大举,模糊得就像云梦泽的茫茫水雾。
楚威王接到了快马急报,越国十五万大军从琅邪南下,向楚国东北压来!
楚国上层对吴越两国已经淡漠了很长时间,数十年间,几乎没有任何邦交来往。从根上说,也是楚国与吴越两国恩怨纠葛太多,最终导致了楚国与越国的疏离断交。春秋时期,吴国地处震泽荒岛,越国更是“文身断发,被草莱而居”的弱小愚昧部族的时候,楚国就是声威赫赫的大国了。那时候,吴越两国都以楚国马首是瞻,两国间的摩擦也依赖楚国调停。这一时期,楚国吞并了大小数十个小诸侯邦国,可是没有吞并很弱小的吴越两国。从根本上说,一则是两国都是水域蛮荒部族――吴国以震泽(今日太湖)岛屿为中心区域,越国以东海之滨为中心区域――楚国要消灭这些流窜在水域山林的部族,确实力有不逮;即便千难万险地灭了两国,也是无力治理,反倒成为累赘。对于志在中原的楚国来说,向北面淮水流域的良田沃野推进,自然要比与吴越纠缠有利得多。其二,吴越两国素来臣服楚国,定期纳贡,灭不灭一个样,又何须大动干戈?那时候,诸侯分封制是天经地义的王国样式,就是做了天子,也就是求得个“诸侯臣服,四夷来贡”,吴越已经是臣服之邦了,再要吞灭就是有违天道的乖戾了。
楚国与吴越两国的连环恩怨,是从两百年前的楚平王时期开始的。
其时,楚平王昏暗失政,竟夺自己亲生长子(太子)建的新婚之妻。太子傅伍奢据礼力谏,被处灭族酷刑。伍奢在外领兵的两个儿子伍尚、伍员逃奔到了吴国。按照吴国对楚国的臣服关系,伍尚、伍员自然不能在吴国藏匿,须得将“叛臣”献给楚国。可这一回,事情却偏偏出了差错。吴王僚看准了机会,非但不交出伍员,还委伍员以秘密练兵的重任。后来,好歹交出了伍尚,伍员则谎称逃窜无着。从这时候开始,楚国的大灾难便接踵而至了。三年后,吴国将军伍子胥,也就是那个怀着血海深仇的伍员,率领三千死囚练成的敢死孤旅做先锋,吴王僚亲率五万大军随后,大败楚军,攻入淮水以北的楚国腹地,俘虏了楚平王的王后。楚平王恼羞成怒,封大将囊瓦为令尹,修筑郢城,与越国联手建立舟师(水军),南下攻吴。不想伍子胥率领的吴军却抄了楚军后路,一举占领了楚国的腹地重镇钟离、居巢钟离,今安徽凤阳东北地区;居巢,今安徽寿县东南。,楚国又一次战败。这次大败,楚平王声名狼狈,在只做了十三年国王的盛年之期活活给气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