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色的逐渐灰暗,城市的霓虹灯陆续打开,各种商场的巨大户外广告牌也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在夜色的映衬下鲜艳无比。我的眼睑在这些人造光的刺激下缓缓垂下,身前的一切模糊成一条直线。我下意识地将耳机塞进了耳孔里,按下play,“Loseyourself”的灰色旋律在耳旁响起,颤抖的音符肆无忌惮地侵入大脑,在大脑中液化,然后流进了我的血液里。看到在写字楼和快餐店间进进出出表情麻木的白领们,我知soudu.org道他们和我一样,早已迷失自己。我已记不清楚我是在听到这首歌之前还是之后开始像狗一样地活着。不管是什么如何,我感到活得像条狗其实很好,至少一条狗在路边的电线杆旁撒尿不用被罚款;不用留了一身漂亮的狗毛会被其他的狗报以奇怪的眼光;不用看到一只漂亮的母狗还要考虑荷包里有没有带足够的狗食。红色的灯转成了绿,奔驰的车辆一瞬间凝固,凝固在时间中,因为时间好像凝固了。马路两边熙攘的人群开始涌动,我穿插在拥挤的人群中,身体的摩擦并没有让我感觉到热量,相反,我发现人们的身体都格外地冰冷,这是热力学上的悲哀。一块色调阴冷的大型广告牌在我踏入对面的人行道时突然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眶里,这是一幅**的香水广告,广告中一个裸露的女人躺在一个巨大的香水瓶里,在香水中沉淀,脸部的上方漂浮着一些白色的气泡,这些气泡里装的不知道是空气还是回忆。广告的左上角标着一行白色的小字:"Diedinmemory"(死在回忆中)。我在这幅广告牌前停了下来,很仔细地打量它的每一处设计。这些设计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就是出自我的手笔。一个人的身影忽然浮现在海报中的气泡中,我仓皇地退后一步,定神一看,是饭高模糊的脸。这张从前让我无比尊敬的脸,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入木三分的深。几年来我从未忘记过他的轮廓,并且日续一日的清晰,清晰到痛苦,痛到心肺的细胞里。如果他在失踪后的几年内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但假使他现在出现在我面前,我会犹豫一下,然后杀死他。因为我变了,变得懦弱而胆小,在这过程中学会了犹豫。用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气体,喉头一阵刺痛,这痛让我很舒服,于是我又吸了一口气。
用三个硬币换了一张地铁票。我顺着人群来到隧道中,这里的灯光比外边的更加明亮,各种商品的平面广告无处不在。信息经济的爆炸早已让我们的审美疲劳,艺术变成了一张张随处可见的墙纸。人们通通失去了分辨色彩的能力,变成了色盲,所以大街小巷闯红灯的人和车比比皆是。我找了处椅子坐了下来,旁边是个背着吉他和我同样留着长发塞着耳机的男孩。我扭过头去望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身皮装,脚上套着修长的皮靴,手背上有一个绿色的刺青,我没能辨认出这个刺青是什么图案,好像是一个嘴里含着刀的魔鬼。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背,那里也有一个几何形状的刺青,是几年前我自己设计的。不过现在我已不记得它是什么样子,因为脑袋后边没有长眼睛。记得愿、锁儿还有早夕第一次看到我这个图案时都惊呼了出来,不同的是愿生气地说我像个流氓,叫我去洗掉。我说这个绝对不能去掉。她说不去掉就别来见我。我说这个是你的名字,你可以阻止我见你,但是你不能阻止我想念你。愿沉默了一下,说,我的名字哪里有这么丑啊。锁儿看到后用手捂住了嘴,然后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背轻轻地问我,什么时候纹的啊?我说很早以前了。她又小心地摸了一下,问我,还痛不痛?我说,痛,痛入心扉。早夕大声地叫完后一下子从后面抱住我,用脸紧紧贴住我的背,说你好性感。我说男人刺青都性感吗?她说不是所有,但你肯定是刺青性感的那一类。
地铁缓缓驶入我的视野,挡住了对面的广告牌。我和那个很摇滚的男孩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同时扭头对望了一眼,在他头发飘起的一刹那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没什么特别的五官,只是唇角隐隐有一颗芝麻大小的痣,这颗痣让我产生了瞬间的亲切感,甚至让我突然间以为面前这个人就是辉。辉在和我失去音讯前就是这样一身打扮,嘴角几乎同样的位置也有一颗痣。只是辉的眼睛比较大,通常会在脸部上一层淡淡的妆。他最常出没的地方就是地铁站,因为他说他喜欢不停移动着的生活,但是像他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很有钱的,所以只能在同一座城市行走和坐地铁。他的口头禅就是我是一个孤独的摇滚人。我告诉他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于是他的口头禅换成了我是一个可耻的摇滚人。后来有一段时间内他屏弃了他"可耻的摇滚人"的称号,改成了"玩摇滚的人"。因为他那时把到了一个三十几岁的有钱少妇。这个少妇的前任丈夫是一个什么大型企业的老板,后面这个六十几岁的老板死了,留了一大笔遗产给她,与此同时辉把上了她。这里"与此同时"的意思是当时少妇从埋他老公的公墓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出来,而辉正好在公墓门口弹唱一首他自创的写给往生者的歌。那时一个辉特别喜欢的摇滚明星死了,他唱得十分动情,歌词这样写到:"我在那云际的彼端,拉着屎,抽着烟,我知道你走了,你丫也不说一声,我拉屎,是为了你,我抽烟,是为了你......走了走了,去了去了,你剩下的就交给我吧。"少妇听到这首歌后以为是上天的安排,歌词仿佛就是为他和他的老公而写,加上那天刮大风,让辉的秀发显得格外飘逸,这种效果叠加带来的后果是让少妇感动地一塌糊涂,立马开着他老公生前送给他的he跑车来到辉的面前。辉正在高潮的那个KEY挣扎,最后实在是上不去了,一连串如汽车刹车时的破音飙了出来,而跑车很巧地在这个时候刹车,掩盖了他的"黄腔"。少妇红着眼睛说,上车吧。辉愣了一下,上车了。后来我问辉歌词里那段"我拉屎,是为了你,我抽烟,是为了你"是什么意思,好像前后间没有什么因果关系。辉回答说,因为悲伤,所以去猛吃狂喝,至使第二天拉肚子。而拉屎的时候这么臭,肯定需要抽支烟啊。我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地铁的门缓缓地打开,片刻的安静,静得几乎能够听见每个人细微的呼吸和耳边的私语。我在人流的冲挤下仓皇地进入了地铁,寻得一处相比下人较少的地方,紧紧抓住了扶手。旁边站了三个男孩,正在肆无忌惮地嬉笑,我瞬间想起了舟和蒙,以及和他们共同度过的蹉跎时光。我突然感到心口一阵隐隐抽搐,很难分辨这是不是痛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陪伴了我许多年,每当夜深人静或夜不深人不静的时候它就会向我的心中袭来,让我的肺只有呼没有吸。这么多年来,它总是在任何环境下毫无预兆地发作,并且从来没有减缓过。与舟、蒙一起那些喜悦和伤心的过去,早就随着我们衰老的梦想,随着晨曦消逝的云烟,破碎。
我用手抚住胸口,耳边仍旧是那首Eminem的“Loseyourself”,歌曲掩盖了四周人们的嘈杂声。我试图将精神和思想溶入低沉的旋律中,但我越是努力,应该忘却的曾经越是清晰。在八英里那条灰暗的街道上,我似乎看到了我们三人的身影,在没有尽头的公路上奔跑,头顶上飞过归巢的乌鸦,沙哑地叫着,凄凉而无助。我们的身影很快就隐没在被风激起的灰尘中,一瞬间便无影无踪。而那个在远处观望的我,仍然在漫无目的地徘徊。
地铁停了下来,光亮顺着车门的打开涌了进来。那个摇滚男孩跟在人群后向着发出光亮的地方走去,随着车门的再次关闭,他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中。在他踏入车外的某一秒中,他回过头来,头发遮住了他半边脸,所以我只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瞳孔在光亮中显得莫名深邃,似乎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从中找到了些难以言表的话语,心口的痛顿时得到了缓解。虽然不能看清他的嘴,但是我知道他笑了。我翘起了唇角,朝他点了点头。
地铁继续行驶着,我关掉了口袋中的MP3,聆听车子发出的轰鸣声。不远处有一对学生模样的少年男女,男孩抓住扶杆,女孩挽着男孩的手,甜蜜地靠在男孩的肩膀上,不时在男孩的耳边说些什么。男孩愁着眉,有一句没一句的地答着腔。而女孩似乎没有发现男孩的不耐烦,仍然兴致勃勃地咬着男孩的耳朵。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男孩的脸色,发现他的眉头越皱有紧。玻璃外的漆黑似乎加重了浓度,男孩突然大声对着女孩叫嚷:"知道了,念念叨叨个没完,你烦不烦啊?"女孩的脸唰的白了下来,睁大着眼睛望着男孩,"我提醒你,你说我烦,是不是开始厌恶我了?我就知道这几天你总是拿着手机没完没了地通电话有问题,和你通电话到底是谁?"男孩的脸完全垮了下来,使劲甩开女孩的手,"神经病。"女孩长长的睫毛开始颤抖,眼眶逐渐润湿,"你行啊,我关心你你说我是神经病,今天你得把话给我说清楚!"男孩转头望了望周围的人,说,"好了,这种场合,我不想和你吵架。"女孩的泪珠终于顺着她白皙的脸庞滑了下去,轻盈地掉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泪痕。我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股怜惜感,怜惜面前的女孩,怜惜这对男女脆弱的感情,怜惜我的愿,以及她曾经为我掉下的那滴眼泪。那是某个没有漫天白雪的冬天,我拖着一身疲惫从医院回来,母亲的病日益严重,医生在我和谈论她的病情时只有两个动作:摇头和叹气,因此我差点几次为医院做出贡献。打开家门,我没有开灯,将鞋扔在一旁直接摊倒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我半闭着眼睛麻木地望着那些移动着画面,回忆着父亲最后一次在家为我和母亲做的那顿丰盛的菜肴,温馨的烛光和母亲甜蜜的微笑,眼眶湿得一塌糊涂。从回忆中醒来,已经是晚间十点,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画面中出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戴着手铐,低着头,在警察的推扯下跨入了警车。"是他!"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但我的嘴还是将事实说了出来,是父亲。特大经济案主犯。我颤抖地拿起遥控器,试图关掉电视,但我的手丧失了最后一丝气力,遥控器掉在地上。"叮,叮,叮!"电话在微弱的光中响了起来,我几乎是爬到电话机前,拿起通话器,
"喂,请问是某某家吗?"
"是,请问你是谁?"
"哦,你好,这里是某某医院,我们有一个坏消息要通知您,请您务必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要太过伤心,于霞已于今晚十点零九分因白血病病情突然恶化过逝……喂,喂……"
凌厉的寒风刀子一样割着我的脸,只是我的知觉已经在刚才的某一时刻彻彻底底地失去。我坐在窗台上,脚下是我早已分不清楚的黑暗。不知道风是怎么从我后边刮了进来,我感到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在后面推了我一下,我的身体被风拥簇着堕入黑暗。
在下落中,我模糊地看到一个让我拥有希望的身影,我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我还能最后见她一眼,不,我不能只看她一眼,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她...我知道我着地了,在她的面前。
上帝没有薄待我,睁开眼睛我第一个看到了她,愿。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愿的眸子里带着责备和心痛,"你知道吗?你是在我的面前落地的,你是不是算好时间故意的?"
我望着她难过和划满泪痕的脸,无限的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力图摸她的脸。可是我怎样努力也不能将手抬起,我扭头望了一下不争气的手,才发现它已经缠满了绑带。"我妈死了,"我的眼眶早已充满了泪水,"我爸进了监狱。"泪水肆无忌惮地在我的脸上流淌,我不想哭,不想在愿的面前哭,可惜泪水是没有思想的,它们只是知道难过就要发泄。
"茧,你看着我,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但是现实就是现实,你应该学着面对。因为你是个男人,男人什么最重要你知道吗?责任感。就算你对这个世界没有了眷恋,但是你知道如果你走了,爱你和关心你的人会是怎样一种心情?没有你,我的世界会变得不完整,我会丧失爱一个人的能力。"愿酝酿已久的那滴眼泪,掉了下来,落在我的脸上,和我还在流淌的泪水,溶在了一起。
车门再次打开,我跟在那对闹别扭的男孩和女孩走出了地铁,走出了地铁站。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光怪陆离的霓虹和衣着光鲜的人交织在一起,夜生活的序幕拉开了。夜风拂过我的脸颊,拂起我的头发,我又点燃了一支烟,火星落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十分漂亮。我知道在烟雾弥漫的生活中,我的生命已经逐渐被磨逝,也许在不远的将来,我便会躺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无助地死去。广场上的喷泉异常绚目,我认为这种装饰华丽的东西只能拿来取悦无聊的人类,这和穿戴靓丽跳脱衣舞的女人一_4460.htm样,都是供别人意淫的对象。再晚些时候,有整齐衣服穿的人便会散去,剩下没有整齐衣服穿的乞丐在这里露宿。一座城市的发展水平就是看它夜晚广场和公园里有多少乞丐,乞丐越多说明它越发达,因为竞争的激烈会导致失业人口的增多,失业了还是要吃饭啊,于是就形成了两种人:一种是乞丐,另外一种就是罪犯。所以发展程度还可以看它犯罪率的高低。一直以来我的生活状态总是游弋在前一种人(有整齐衣服穿)和后一种人(没有整齐衣服穿)之间,在社会的边缘。如我这类的人在社会上被叫做边缘人。很早以前我做了一幅天地相接的平面作品,叫做"尽头是否边缘",后面打了一个问号。这幅作品发到网上去之后引起了广泛的讨论和争议,有很大一部分人的跟帖是"废话!",我想他们的意思是尽头当然是边缘。我思考了良久,觉得无从反驳。于是潜意识里也就默认了尽头就是边缘,只是纳闷这么多年的边缘生活我却从来没有走到过尽头。我将我的疑问发在了网上,有一个人回答我说,你快了。
寻思以上问题,让我在广场顿足了十分钟。十分钟过去,我的手机响了。
"喂,舟吗?我刚从地铁站出来,现在在广场,马上就到了。"
"你快点,我们在002包房,我就不出来接你了,你自己进来吧。"
"好的,除了你还有哪些人啊?还有那个东西今天方便不方便拿给你?"
"放心,都是你认识的人,而且都是熟人。那个你一会给我,我今天就用得着。"
"你今天用?"
"是的,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连累你的。"
"好吧,那一会见。"
挂断了电话,我伸手摸了摸身后的背包,心中莫名地泛起了一丝涟漪,不安的涟漪。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转进一个拐角,这里便是城市里著名的过夜生活的街道,到处是挂着七彩招牌的pub和club,穿着大胆的女人,穿着名牌的男人。不远处便是舟他们所在的酒吧,我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去。每踏一步,我就感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然后脑部一串阵痛,我知道我的记忆正在被某种锋利的东西一刀刀地割除,直到全部。
"哎,先生!"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在背后拍了我一下。
"什么事?"我转过头来。
"你要不要烟,我这里什么货样都有。"
"我不要。"
"我这里除了普通国产烟还有各种外烟,价钱绝对公道。"
“说过不要了。”我向小孩挥了挥手,示意他走开。
望着小孩的背影消失在诡异的光线中,我关掉了袋中的MP3,出神地凝视我刚才走过来的路。发现我被割掉的记忆并没有掉在地上,也没有掉出我的脑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