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表一改刚才奄奄一息的神态,身板挺直地坐在榻上,示意蒯越坐在自己身旁,低声道:“适才玄德以本初之事劝孤立长子为储,异度以为如何?”
蒯越不语,顾左右而言他道:“近日城中谣言曹军将要进攻荆州,主公可知是谁人指使?”
刘表不悦道:“异度不要叉话,孤正问你紧要事。”
蒯越道:“主公明鉴,谣言虽小,却是最为紧要之事。主公试想,曹军早晚要夺荆州,这是尽人皆知的,但为何马上进攻的谣言早不传、晚不传,就是在左将军入襄阳的同时传开呢?”
刘表沉吟半晌,目光炯炯地看着蒯越道:“莫非刘备想借此对我施压不成?”
蒯越将坐垫移得更近些,压低声音道:“前几日,我听传言孔明曾三次入大公子府中,不知所谈何事,而后大公子求督江夏,这明是远走避祸,以退为进之计。大公子仁心宅厚,宽以待人,本是主公百年后储位第一人选。但若是万一被左将军控制,主公万世基业堪忧啊。”
说到这里,蒯越见刘表沉思不语,知道说中了他的心思。
他移动一下案上的茶具,指着一个盛水的大豆道:“左将军雄才,主公在世尚可制之。”他又指了指旁边的两盏小茶杯道:“恕下官直言,主公百年之后,二位公子怕谁也不是左将军对手。”
他又提起大豆,将左边的小茶杯注满了茶水,却将自己的左手覆盖在了右边的小茶杯上:“然而,左将军心里面也明白,若想控制大公子易,若想控制二公子则并不容易。因为我等绝不会坐视不顾!”他这是把左边的小茶杯比喻成了大公子刘琦,将右边的比喻成了刘琮。
说完这席话,蒯越慢慢坐回榻上,不再言语。
刘表心中转了无数个圈,脸上却是没有半点表露,他心里也明白,以蒯越的能力、才智,加上蔡、蒯等家族的势力,在自己去世后要想控制州政也是易如反掌,唯一的障碍可能就是这个被他百般诟病的刘备刘玄德。他说了这半天,都是说的刘备如何包藏祸心,但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说的都是实话,没有捕风捉影。以实话进谗,就是智能之士与蔡瑁那等蠢才的最大区别。
想到这里,刘表又低声道:“异度之意,莫非要孤借此机会除掉刘备?”他这是单刀直入,不加掩饰了,目的就是想知道蒯越到底有多狠。
蒯越一愣,马上明白刘表这是在试探,但他心里也不知道刘表到底是何想法,是下决心除掉刘备呢,还是等利用他抵抗完曹操再动手?
他沉吟片刻,决定再给刘表烧把火:“左将军此来,必定心怀疑虑,不然,也不会让关羽精锐虚张声势,威慑襄阳。并且,城中谣言,也是配合的严丝合缝。这等做法,明明是将我等视若无物,一旦有变,主公尚可安枕无忧否?”
刘表佯怒道:“刘备能有此意,确是忘恩负义之徒!”
蒯越道:“兹事体大,还望主公谨慎行事。”其实他对刘表的优柔寡断早就了然于胸,虽然自己极力烧火,但也不能保证刘表一定就会对刘备动手,所以这最后一句话也是给自己留下了退步。
刘表看着蒯越告辞慢慢离去的背影,心里面一阵翻江倒海,目下,自己还没去世,荆州势力就已然分成了两派,琦儿背后有一代枭雄刘备;琮儿背后有荆州世族大家蔡、蒯,自己在世的时候,还可以平衡两派势力,使他们互相牵制,不致大权旁落。经过刚才的试探可知,以蒯越的狠度、刘备的雄心,自己一旦去世,两派必定争个你死我活。但若是削弱哪一派的力量,另一派都会乘势而起,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若是两派都削弱呢,荆州就会陷入内耗,强敌临境,会一触即溃啊。
不过,蒯越说的没错,现在这个时候,确实是除掉刘备的最好机会,那么,是杀还是不杀?
镇南将军、荆州牧、成武县侯刘表又一次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
而此时停驻在馆驿的刘备,却并不知道镇南将军府中围绕他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他正在为是否马上返回樊城犹豫不决。
徐庶、姚远二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喋喋不休地劝说刘备离开,中心就是一句话:“迟则晚矣。”
而刘备反来覆去也就一句话:“尚未辞别吾兄,且待明日至府中拜别后再行未迟。”
对刘备集团来说,在刘表这件事上出现了一种十分微妙的局面。
其实非但刘备,从诸葛亮到姚远,刘备集团的所有谋士、主将都心知肚明,刘表对刘备防范甚严,甚至有相害之意,但谁也不愿把话说透。
首先刘备就从不在人前承认这soudu.org一点。他不是不想承认,而不迫不得已,自己穷困潦倒,寄人篱下,能捱过一天就是一_4460.htm天,除非万不得已,绝不能与刘表撕破脸面。而且,他还要处处作出仁爱、忠诚、义气的姿态,以收买人心,更不能让人认为自己忘恩负义。不与刘表摊牌并期望刘表不过早地与自己摊牌是他的第一选择。但是,一旦机会来了,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摊牌。这是他与刘表最大的区别。
而刘备集团的其他人,也大都明白自己主公的这点心思,并不想点破。
于是,在刘备集团中就形成了这样一种氛围,大家从不说刘表的坏话,反之,还极力赞扬二刘的兄弟情谊,因为谁也不愿承担离间兄弟之情的罪过。但在设谋的时候,大家却时时处处防范着刘表的暗算。只有姚远刚入刘备幕府的时候,就文聘驻守襄阳私下提醒过刘备一回,那一次,刘备也有些失态了。此后,二人就不再提起此事。
因此,在劝说刘备离开的时候,徐、姚二人只把蔡、蒯二人欲加害刘备说事,只说刘表本无相害之意,但由于他病重无法行使自己的权力,蔡、蒯二人会借此机会加害。这也是一种策略,只要二刘不撕破脸,刘备就还有机会逃离襄阳。
徐、姚二人只劝即行,刘备只恐违礼不走。其实违礼都是借口,刘备心里还想着刘表回心转意,对于自己这位族兄耳根子软的弱点,刘备比谁都了解,他自思自己劝立长子的那番话能对刘表起些作用,如真能立大公子刘琦为储,那么荆州之事就会大有转机,或许刘表明天就会重新招见自己,让自己辅佐刘琦。这是一件事半功倍的事儿,以自己的危险处境来交换,机会成本并不高。
但是,置身事外的徐、姚二人对此可以说是洞若观火,徐庶进言道:“庶闻刘荆州病重,大公子刘琦前日闻讯至府中问候,被蔡、蒯等人挡在门外,公子大哭而去。今刘荆州左右之人皆愿立二公子刘琮,主公言以本初之事,实欲劝立长子。蔡夫人惯于屏风后立,闻言能不恨主公?请主公只今速回樊城,以避其祸。”自己的儿子却被一员属将挡在自己门外,这是闻所未闻的事,徐庶潜在的意思很明白,刘表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待见了,还能待见一个外人么?
刘备还是不听,决声道:“我意已决,明日辞别吾兄后再返樊城,二君再勿多言!”
徐、姚二人只好怏怏而退,回至房中,二人单独唤魏延进来道:“主公身处嫌疑之地,举动荆棘,文长且宜谨慎,多派人巡逻,尤其注意防火,号令军士,今夜务要整装束甲,枕戈待旦。”
魏延应诺一声,自去准备了。
是夜徐、姚二人亦不曾睡着,轮流在馆驿中察看,在刘备寝室周遭布满了甲兵,怕刘表派人暗算。而刘备却似乎心无旁鹜,一觉睡到天亮。
至天明,徐、姚二人均松了口气,刚要躺下休息一会儿,人报伊籍求见左将军。二人一面让魏延赶紧请刘备起来,一面将伊籍延至堂中就坐,不一时,只见刘备从后堂转出来,序礼毕,笑道:“机伯此来,可是吾兄相请?”
伊籍道:“将军可知大难临头了?今早镇南将军着人来请,千万不要到府中去,那蔡氏兄弟已经在府中埋伏下刀斧手,只等将军来到,即要动手。切记!切记!籍脱空跑来报信,恐蔡氏见疑,需即刻回去,将军善自珍重。”
言毕匆匆离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