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是让政府愁眉不展生意人笑逐颜开的事。其实我挺佩服这群投机倒把的商人的,他们很是有些“国家不幸商家幸”的意思,无论什么天灾人祸到了他们手里都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古希腊有个赫尔墨斯三定律:一、个人利益高于一切;二、不作无利可图的事;三、不求做到最好,只要求做得比对手好。作为商人和骗子的庇护神,赫尔墨斯的这三条金科玉律被人顶礼膜拜绝非毫无道理,反正我是觉得我和YoYo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趋向利益化了,尤其是在那二百万的承诺后。我不觉得我在骗她或是她在骗我,也不觉得我们之间只剩下一个关于金钱的承诺,但事实却是,往往我认为不正确的,最终都会变得正确无比。生活里的一切事情都越来越像是薛定谔的猫,在我没有把盒子打开之前,谁也无法判断盒子里的那只猫是死是活,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必定是由自己的行为决定的,造化弄人。
和YoYo之间的关系发展得异乎寻常地快,快到连自己都有些惊讶不已。随着天气的逐渐转暖,晚上常和她去刚刚修缮完的操场上散步。两个人在还泛着塑料味道的塑胶跑道上一前一后地走着,就那么走着,连话都不用说。有时天气晴好,月亮很大,走累了就并排坐在球门旁,我转过头去看她被月光映得更加白皙的脸,像是看到了流落凡间的阿佛洛狄忒。传说中月神阿佛洛狄忒被许配给了铁匠之神赫菲斯托斯,然而她爱的却是她的情人,那个身材挺拔、鲁莽成性、好酗酒、好争吵的战神阿瑞斯。我曾以为自己会扮演阿瑞斯的角色,可YoYo说,我是那喀索斯,那个过度自恋溺水而死化为水仙的少年。
有时我会开玩笑地称呼她为“二百万小姐”,每当这时她都会正色对我,“Tarot,如果你觉得我是这种物质的女人,你这样叫我我没意见。”我吓得噤声不语,因为我怕看到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尽管已经知道了她的过去,但她的一举一动还是那样令人难以捉摸。我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都在利用对方,利用对方来抵消掉回忆。随着与YoYo交往的逐渐加深,我觉得我已经开始慢慢遗忘掉了过去,这是件好事。可是,忘记了的,就代表没有存在过吗?
随着非典的愈发肆虐,学院领导终于决定跟随首都学府的脚步,封校,即使这种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非典病毒都懒得来。封校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我从图书馆借了一本书,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也因为4月28号那一天,YoYo连招呼都没有打一个就彻底失踪。
对一个人的牵挂,像是拔丝苹果,细细的,扯不断。当冷却之后,即使那一条条丝会慢慢变脆、碎掉,但包裹着苹果的那一层坚硬外壳下,依旧是滚烫的内心。所以,我们又把牵挂叫做,丝念。
再次见到YoYo已是五一长假过后,我去编辑部帮她收拾稿件的时候却发现她就在她的座位上坐着,平静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她的出现,和当初的消失一样突兀。我气冲冲地走向她,双手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就那么走了?!你只不知道我多担心你?!”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神色如常,淡淡地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没有让你担心我。”我突然感觉面前像是多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东西冷如卡妙的冰棺,硬如穆的水晶墙,叫做隔膜。一切仿佛回到了过去,穿梭时间的画面的钟,从反方向开始移动。我定了定神,尽量平静地问道:“现在有空吗?”“有。”“那……出去走走吧。”“好。”我转身走了几步推开门,脚步声从身后由远及近,我侧过身去,让她从身旁慢慢走过,干笑了一声:“YoYo学姐,你这就是传说中的言简意赅吗?”
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天边只有一丝夕阳的光亮在无力地挣扎着,最终沉沦谷底。并没有小说中的繁星满天或是皎月一轮,只有一个弯得像大马士革刀的下弦月颓颓地在楼顶躺着,而夜空中一亮一灭的,只是带着轰鸣声偶尔掠过的夜航客机。生活只是生活,并不是小说,你永远也猜不到情节的发展到底是什么样子。而YoYo曾经对我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永远,那只是小孩子自欺欺人的把戏。也许你是对的,可是,我亲爱的YoYo,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一步一步挪动着双脚,看着前面不远处那个娇小的身影,如此陌生。两个人绕着并不正规的跑道走了一圈又一圈,仿佛钟上的指针滑过,宿命一般的轮回。她终于停下来,回头望向我,一言不发。“你……为什么就这样走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生硬地问道。“如果我说我被隔离了,刚刚排除疑似,又如何呢?”淡淡的声音连同她身上POISON的味道飘过来,我抬起头,“再怎么说至少也要让我知道吧?不管怎样我都会去看你,而你这样不声不响就走了,你想过我会多担心……”“担心?”她突然打断我,声音因为莫名其妙的激动而显得有些颤抖。“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是你什么人你担心我?!你以为你说这些我会相信吗?!”我被她连珠炮似的反问句惊住了,硬生生说不出话。然而更让我吃惊的是一向平静如水的她,现在却如此波涛汹涌,像海啸一样。
天色愈发阴沉下来,操场上本就稀稀落落的人影变得更加稀少,只有我和她还站在器械场边上,一动不动,像是两尊雕像。皮格马利翁的象牙贞女雕像在他真心的祈祷下活转了过来,并嫁与他为妻,而站在我对面的YoYo,却像是被誓言遗弃的欧里狄克。我不是俄尔甫斯,我没有能感动冥王的七弦琴,那么究竟要怎样才能让她回到我身边呢?我焦躁地从口袋中掏出烟盒,手指触碰到冰冷的Zippo金属外壳时我才发现,该遗忘的并没有被遗忘掉,反而旧的伤口被带起,翻出不忍被别人看见更不忍自己看见的模糊血肉。
我颤抖着把烟叼在嘴里,已经静立许久的YoYo突然轻声说了句:“别抽烟。”语气中已略显风平浪静。我把烟拿在手中,注视向她,那张苍白而美丽的面容依旧毫无表情。“Tarot,不好意思刚才有些激动,你知道我平时不是这样的。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我心里有些乱,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我讪讪地笑道:“……那好吧,我也觉得你不大对劲,自己一个人想想也好。”“就这样吧,今后一段时间内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等我调整好心情后我会发短信给你的。”不等我发出任何异议,她已经走远了。昏暗的月光披散在她肩上,如一层轻纱,她整个身影变得朦胧,而又神秘。
我信守着给她的承诺,一直没有去找她,一如我相信她会信守给我的承诺一样,那个事关托付终生,价值二百万的承诺。
然而当我再见到她的时候,见到的却已经是两个人。
撞见YoYo纯属无意。那日我刚刚打完球,拖着疲惫的身躯正往宿舍走,突然眼前一亮,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悍马,这在本院完完全全算得上是旷世奇闻,反正我是没见过方圆5公里内有比桑塔纳牛逼的车出没过。和好色一样,爱车也是男人与生俱来的本能,我不禁走上前去打算绕车一圈欣赏一下,可是刚刚绕完一侧我便停下了,因为面前站着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YoYo。
她正在和一个男人激烈地争吵着什么,我呆立在一旁不知所措,心里一直在想这个男人的身份和来历。那男人比她哥大点儿,比她爸小点儿,脑袋上稀稀拉拉分布着几缕头发,与其说是长上去的不如说是粘上去的。他肚子很大,腰围几乎和八个月的孕妇差不多,一身Armani的西装被撑得变了形。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还算有神气,然而就是那种眼神让人觉得无法形容地冷……阴鸷!对,阴鸷。我脑中突然一闪念,难道……
正在这时YoYo一扭头,看见了我,脸上顿时掩饰不住地惊愕。“Tarot,你……你怎么会在这儿?!”那个男人听到YoYo喊我也一转头,死死盯着我,眼神精光四射,正像YoYo说过的一样,于是我确信,我面前的这个人就是YoYo口中的他了。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嘶哑而难听,配上他的眼神,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秃鹫。“你就是刘星宇?”我心一横,妈的有钱了不起啊,老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点点头,“对。”只见他嘴角一扬,露出一个干巴巴的冷笑。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谁也没说话,但两个人对视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一个眼神像冰,另一个眼神像火。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缓缓开口道:“离她远一点儿。”冷冷的口气中有一丝惊慌在暗里游动。我突然笑了起来,摘下胳膊上的护肘,乜斜着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答道:“如果我不呢?”
他依旧紧盯着我,右手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回头招呼YoYo:“走!”YoYo执拗地站在原地,“我还要上晚课,要走你走吧。”他用那双阴暗的眼睛看了看YoYo,又恨恨地扫了我一眼,重重关上车门,直拉到120迈,只见那辆悍马如猎豹一般奔驰而去,带起满天的尘土。我眯着眼睛望着绝尘而去的吉普车,心里暗叹:多好的一辆车,可惜糟践了。果然,几秒钟之后远远传来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我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看来学校那窄如北京胡同短如百米跑道的阅兵路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YoYo突然从背后紧紧拉住我的手,手心湿湿的,不住地战栗着。我惊异地回头,却第一次看见她焦急的脸。“孩子_4460.htm,你斗不过他的!”我微微笑了笑,握紧她仍颤抖不已的手,安抚她慢慢平静下来。“斗不过也要斗,而且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她看着我摇了摇头,“孩子,听我的话,不要再和他斗了,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YoYo,你忘了你给我的承诺吗?如果你现在退缩,才是给我最大的伤害。我想让你幸福。”YoYo的眼睛忽然变得亮晶晶的。她张开口,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她把手从我的手中慢慢抽出去,一步一步后退着,就这样走了很远。直到走到阅兵路的尽头,她挥了挥手,“刘星宇,谢谢你。”然后终于转过身躯,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转身时我看见几滴晶莹的液体闪着亮光砸落在地,异常清晰。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YoYo在一起。
和YoYo料想的一样,那个有着阴鸷眼神的男人果然没有放过我,然而事情的过程和结果则是我怎样也想象不出的。第二天,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孙胖子召集起全队开了个军人大会,会上他拿出一张盖着钢印的纸宣布:由于刘星宇作风散漫,不服从管理,给队里其他学员带来了极为恶劣的负面影响。经队党支部研究决定,给予刘星宇行政处分一次,经系里领导审核通过即日生效。说实话对此我不感意外,因为前一夜孙胖子房间彻夜不灭的灯光几乎暴露了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看着他念处分决定时那容光焕发的样子,我已无任何反应。我唯一想知道的是,那个男人究竟拍了多少钱给了这个所谓的上级领导,而那些钱是不是足够雇个人来把我废了。如果他足够牛逼的话就算把我废了他也应该可以轻易摆平,由此可见,他还没飞扬跋扈到那个地步。作为一个基层领导,孙胖子处理我自然天高皇帝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系里下决定如此草率并不一定是那个男人手眼通天拍钱拍到了上层,而是我以前已经受了不少处分,再多一个应该也没多大影响,就好比妓女的初夜过后,再卖身就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一样。
三天之后,YoYo发了条短信给我,告诉我那二百万的承诺只是为了让我安下心来,而现在她已经别无所求,她不希望我再见到她,因为那样对大家都是伤害。最后她在短信里说,谢谢我对她的爱。看到这些后我第一时间回拨过去,话筒里却机械地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我想,她是用卡上最后的一点钱发了这条短信给我,然后便扔掉了那张存有我手机号码的卡,也扔掉了关于我的回忆。她计划得天衣无缝,可是,我亲爱的YoYo,你真的做得到吗?
我们原本都不是这样想的,我在利用她忘记郑惬,她也在利用我忘记王珏。我们都以为自己成功地做到了,然而我们却都没有发觉,早在我们以为自己忘记了回忆之前,我们就已经陷入了新的回忆里,难以脱身。“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嘘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们用自己心里残存的温度试图温暖对方,并温暖自己,徒劳到失败。与其如此,倒不如真的忘记从前的点点滴滴,心如死灰地平庸生活下去――如果,我们能够做得到的话。
我曾试图写一篇《非典时期的爱情》,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因为我发现,纸笔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沉重。然而我却一直希望,有一天,我会重新拿起它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