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天就要考试了。刚吃过午饭同学们回到教室里抓紧复习。一边看书一边拿作业本当扇子,哗哗地扇,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男女宿舍反倒是空空的无人。
教师单身宿舍这边一片安谧。田田的梧桐叶沐浴在铅粉般的白炽里。煤堆绚丽光彩,升腾的气浪使绿油油的背景色微微震颤。秦芳老师灰旧的纱窗尚处在水杉安全的阴影中。瓦房宿舍像一个破烂的牢房,两级简陋的台阶暴晒后散发出热烘烘的尿骚味。
他推开干燥的木门,汤麒麟和方为民只穿着裤衩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汤麒麟在上铺张开绒绒细毛的大腿,宽松的裤衩里两只粉色的睾丸暴露无疑。方为民一身肥肉,又松又软,像一个巨婴似的无思无念地闭着眼睛,一只苍蝇飞落在他圆鼓鼓的乳头附近徘徊。
胡仔的床铺空着。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偶然发现胡仔的枕头下露出一个粉色的塑料纸,他以为是糖果,拿出来一看,是好几个小包装连缀在一起,看上面的文字说明,应该是避孕套。用手捏一捏,感觉里面是一根橡皮圈似的东西,正在纳闷的时候,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慌忙又放回枕头下。
刘伶燕满头大汗地跳进来,砰砰砰地捶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爸……他晕倒了……”
汤麒麟“唷”了一声,用手臂环绕住脑袋,面朝里翻转继续躺着,表现出被打扰的反感和厌倦。方为民猛地抬起头,保持着从梦中惊醒的姿势动也不动,咕哝一句:“我晕。”倒在枕头里,彻底松懈下来。
“我爸摔倒在地板上,起不来了!”刘伶燕急躁地喊道,又砰砰砰地捶门。
“起来!起来!”他反应过来了,摇着床铺,“燕子爸爸晕倒了,要送医院呐!”
两人爬起来穿衣服。他已经跟着刘伶燕往山下跑去。
刘伶燕的父亲躺在床边的木地板上,把床单从床上扯下来紧紧地攥在胸口。他的眼睛紧闭,嘴巴痛苦地歪向一边,被烟熏黄的鼻毛微微颤动,领口处脖子紫红一片。唤他摇他,只是人事不省。
三个人把老头抬出来,刘伶燕已经叫来一辆斗棚车。司机是熟人,帮忙把病人抬上车。刘伶燕似乎不敢接近父亲,一幅六神无主的样子。现在赶紧把病人送往沽漉镇医院。
在车上,老头平躺在坐垫上,头枕在方为民的大腿上,他和汤麒麟在一旁扶着。刘伶燕坐在另一边坐垫的前面,眯着眼睛看车前移动的风景,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昏迷的父亲。
沽漉医院两层小楼,外加游廊和院子。当他们三个抬着刘伶燕沉重的父亲大呼小叫地冲进来时,确实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一个头发蓬乱的佝偻人握着心闪避在道旁;楼上一位小老太太,手上还打着点滴,自己握着挂盐水瓶的杆子在移动,像一个巫师。
这时,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办公室走出来。一个戴着眼镜,满脸粉刺,更像是实习医生,在前面招手,带领他们进入白色弹簧门的急诊室。另一个医生梳着过时的中分头,跟在他们身后一直对病人作着遥观。
他们把老头放在指定铁架子床上,还没有来得及细看,中分头伸开双臂以粗鲁的方式将他们赶出去,差点撞上后面姗姗来迟的一位红光满面、秃头的老医生——弹簧门摇晃着在他们身后并拢。面无血色、骨瘦如柴的白衣护士,抱着脏兮兮的写字板,走过来说:“谁是病人家属?”
刘伶燕在她背后说:“我。”
护士犀利的目光扫过他们转过身对刘伶燕说:“请跟我来!”
三个人闲散地站在院子里,像是完成了一个壮举,心里很满足,又想到这个时间该上下午第一节课了,不过也不用担心,这次旷课可有了理直气壮的理由。梅花形的花坛上独有一株紫藤,一条一条的,疙疙瘩瘩地缠绕着上去,在空中纵横交错的铁丝上把一串串的紫花披下来,如同道道垂帘,落英缤纷,有声有色。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时而出现在游廊里的护士身上,引起无伤大雅的评头论足。
刘伶燕从一个门里走出来说:“我回家拿钱。”
“方为民陪燕子回家一趟吧。”他说。
“我看好的那个护士还没有走回来呢!”方为民不满地说。
“我们两个揍你一顿,你住院就能看见她了。”汤麒麟说。
刘伶燕和方为民刚走,急诊室的门拉开了,三个医生走出来。他和汤麒麟迎上去,最后拦住了“粉刺脸”,他带着隐约的责任和模糊的关切问道:“大夫,怎么样啊?”
“粉刺脸”试图从他们中间穿过去,斜睨着他,说:“你是他什么人?”
“我们是他女儿的同学。”
“脑溢血。办理住院吧。”他简慢地说,穿过去了。
他和汤麒麟走进急诊室,刘伶燕的父亲已经醒来,呆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某一点,那种专注令他好奇,不禁也抬头看一眼天花板,除了几根排列的管道什么也没有。老头鬃丝一样的眉毛焕然一新,像是被重新移植过。他单薄、嶙峋的胸膛有了起伏,静静的躺着如同即将步入天国的圣徒。
方为民看好的那个护士正在为他输液。她长的平淡而又丰满,两只动人的眼睛非常活泼。臀部发育过大在白大褂里移来移去。她要求两位中学生帮她把铁架子床推到病房里去。
刘伶燕瘦小的父亲舒服地躺着,床下四个聚氨脂轮子警报一样呼叫着转动,他虚肿、发青的手背上插着针管,贴着胶布在床边抖动。他和汤麒麟试图和老头说说话,但是老人充血的红眼睛空洞无神,面无表情,似乎还没有恢复意识。
病房里还躺着好几个其他的病人,这么热的天盖着厚被子,贝壳状的塘瓷小便器里有星星点点的黄色尿迹,搁在仿大理石的水泥地上。病人家属也像是神经失常的病人,一只手挠着腋窝,一只手捧着油腻的塑料袋,咀嚼着冰冷的食物。整个医院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臭味。
他和汤麒麟来到游廊上,正好看见刘伶燕和方为民赶回来。刘伶燕走进病房看望醒过来的父亲,方为民拦住他们两人说:“十块,她家的存折上只有十块!”
“家里开店怎么会只有十块钱的存款?”汤麒麟吃惊地说。
“燕子阿姨回浙江老家把存折上的钱全部取走了。”
“那个老太婆不会是个骗子吧?”
“老头糊涂,燕子又不管事,你们说的不是没有可能。”
他们的眼前浮现出那位高大的妇人,灰头发,人很邋遢,宽阔的嘴巴。总是站在颤微微的老头身后像个监护人,一双斜视的黄眼睛热情洋溢,认为她正适宜这个越来越疯狂的小镇。对刘伶燕闪烁着媚笑,努力表现出亲妈的样子。
“医院里要交多少钱?”他说。
“先交六百,后面还有药费和住院费。”
他摸遍全身拿出三十七元钱,汤麒麟的皮夹里有六十。方为民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三张五元,红色的饭票洒落一地。三人把钱放到一起共一百一拾贰元,交到方为民手里。
“这哪里够啊?”
“你把燕子叫来,我有办法。”
身后紫藤花窸窸簌簌地落在地上,藤蔓攀爬到游廊的柱子上,一条吐丝的尺蠖垂挂在闷热的空气里陷入自设的挣扎中。方为民把刘伶燕从病房里带出来,钱已经塞在她手里。刘伶燕有些激动,那张爱笑的脸第一次变的一筹莫展。
“这点钱还不够,你也不用着急。”他说,“镇上种香菇的收购木柴,我们现在就回山里的我家里砍柴出来卖,反正我爸妈长年在外打工,山场都荒着。”
“这个主意我看行。”汤麒麟说。
刘伶燕忽然用攥着钱的手挡住眼睛,久久地不拿开。
“哇,还没有见过你哭呢?给我们展示展示。”他们三人取笑她。
“回到银修我让胡仔来陪你,他可不能什么也不做啊!”方为民说。
“不要……”刘伶燕嘀咕一句,只管低头稳定情绪。
“好了,还是别哭了吧,真别扭!我们现在回去当樵夫了。”
刘伶燕送他们出了医院,看着他们坐上车这才转回去。
回到银修他们分兵两路,方为民和汤麒麟在街上寻找胡仔,他则回到学校找她,他要把情况告诉她,顺便要她帮他们在班主任面前请假。
“这种事应该自己向老师说明的好。”她说。
“我只是告诉你的,不然我也就不来学校了。”
“也许老师有更好的办法吧,你们几个人一起旷课总归不好。”
“你不愿替我们请假怕连累自己吧?”他有一点生气,他们可是在做一件见义勇为的好事,而她只关心旷课的事。
“那要几天呀?”她忽然低声说。有同学在远远地看着他们。头顶上的梧桐叶层层叠叠,像是绿色的穹顶。
“我们三个人砍三十担柴,至少需要三天吧。”
“那……一定很辛苦。可是后天就要考试了呀!”
“又不是毕业考试,无所谓,再说我们是救人呢,这样的好学生就应该免考,是吧?”
“是!好学生,我替你骄傲——借此机会躲避考试吧?”她挖苦地说。这时上课铃声响了,她毫不犹豫地甩着头发走了。
“你倒底替不替我们请假啊!”他站在那里问。
一阵马达声。韩小枫戴着墨镜,骑着白色雅玛哈从他身边驰过去,在她身边减慢速度,说:“带上你!”
她只顾生气地走路,吓了一跳,大声说:“韩小枫,学生禁止骑摩托车的!”
“是!”韩小枫顺从地下了车,熄了火,推着摩托车和她并肩而走。
“我正好有事问你呢……”她对韩小枫说,脸上有了笑。韩小枫把摩托车停在车棚下,她在一旁等着。
他站在那里直看到他们消失在拐弯处,甚感无趣,大步奔下坡。
原来汤麒麟和方为民在台球室和游戏厅都没有找到胡仔,回到街上正巧碰上韩小枫骑着摩托车高声鸣笛,急驰而来,后面带着的正是胡仔,两人拦住摩托车,告诉胡仔刘伶燕的情况,硬把他送上一辆去沽漉镇的斗棚车。韩小枫一人骑摩托车回学校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