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啊，告诉我吧！
自从把洛斯带去爸爸的墓后，我总感觉心神不安，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般想向比自己强大的物体寻求庇护。清晨从梦中醒来，瞧见了窗台上那束娇滴滴的小黄花，心立刻像被洗涤了一般，变得洁净，清晰。
那双可以印到心底的澄清的眼睛，只在月光下出现的眼睛……
我走入森林时，感觉他在离我而去。那澄清的目光从树缝中透出，不到一会便消失了，始终跟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停下了。他也停了下来。
当我瞬间起步，离我不远的一个树梢仿佛突然受了惊吓，不住颤动。我们像在捉迷藏，在森林中兜兜转转……
“别走！”我大喊一声，但他似乎没听懂。
我再次追了上去，逐着树影跑动。他有意让我追上，却不让自己被看到。
“啊！”我跑得太快了，一时没注意到脚边的树根，绊倒了。头磕在旁边一颗大石头上，瞬间肿起了一个包。
我晕过去了？我不清楚。但我还有一点意识，我感觉到他很快就来到我身边。
“别离开我……我说过的……”我一把抓住了他的皮毛，整个身体抽泣着。那句话，我究竟是对爸爸说，还是对他说的？
我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也不松开，只抓住他的皮毛，抓到我醒来时候的夜晚。
醒来的第一眼就对上那澄清的目光，我看着那里面的世界，像抢到玩具的小孩般笑了。我松开了抓住他皮毛的手，然后又立刻抓住了他受伤的手臂。
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不敢蠕动，就着伤势向我靠近，然后静静地坐在我跟前。
每次近距离看着他身上那又长又浓的毛，我都会感觉不习惯，如果他是人，那么他应该要穿衣服，但他似乎觉得有了这一身毛，即使是人类，也没有穿衣服的必要了。
我把头抬起，他真的好高大，我大概只及他的肋骨下部。毛只把通透的双瞳露出来了，像宁静的月光。
“你只有在夜里不逃吗？”我问道，指了指头顶的月亮。
他向上看了看，然后就定定地注视着我。
他没有说话。难道他不懂？不懂人类的话？
我翻了翻他的伤口，那斑斑的齿印太深了，尽管已结皮，仍然触目惊心。
“怪物。”他对这称呼突然有了反应，全身抖了抖，仿佛只听懂了这个词，毛敏感地竖了起来。
“怪物，跟我回去疗伤，好不好？”他似乎从我的眼中读到了什么，重又回复平静……
“你不喜欢听到怪物两个字吗？就如这伤痕般不可触碰？”我按了一下他的伤口，他没有逃，只是露出了哀伤的眼神。
“不要害怕，不要逃，可以相信我吗？”我专注地看着他的双眼。
“嗯……不……要……嗯，害怕……”他的口在月光下艰难地张合着，仿佛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了一句不完整的话……
“对，不要害怕，怪物……”
“你不喜欢怪物，那你的名字呢？告诉我……”
他抬起头望向月亮，不出一声。
“你没有名字吗？”月亮在他眼中显得更皎洁明亮，他流下了泪水，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流泪。
他想挣开我，但我不愿，我的手攀了上去，帮他擦了擦眼角的泪。你的泪水，只为月亮而流吗？还是为了这无尽的黑夜？
“我也喜欢月亮，但她只有晚上才出来。而且在森林里，看不见月亮的日子总比看见的多。”
我看着月亮，一个念头从我脑中闪过。我转头对他说：
“暮月，仰慕月亮的孩子，暮月，你是暮月！”
朝朝暮暮，非月不倾，无月不慕。
他还是看着月亮。那里究竟有什么？
“你听到我说吗？暮月，跟我说，暮月。”
我把他的头转向我。“不要看着月亮……”
“暮月，暮月。”我放慢了语气。
“暮……暮……”
“暮月……”
“暮……月……”我笑着点了点头。
“暮月……我是berose。”
我用手指着自己，“berose，暮月。”
“叫我berose，berose……”
“berose……”
“对啊！berose，我叫berose，是我爸爸改的名字。”
“爸爸……”他仿佛突然抓住了语言的窍门，我稍稍读慢的词语，他也开始跟着读。但暮月，你知道“爸爸”的含义吗？
“我，你。”我一本正经地指了指我自己，又指了指满身长毛的他。
“我，暮月……”他很快地领会了我的意思，轻轻说了出来。
“对啊，有了名字的感觉就是这样。我也是刚有名字的。”
他又哭了，但这次他只注视着我。
“berose……不要……害怕……怪……物……”他牵着我的手，伏倒在我的大腿上，我的裙子仿佛都被温润透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心感觉好痛，好痛。
这个孩子，大概一直徘徊在自己是人还是怪物这两者之间。他也许认为自己是人，但所有人都对他说他是怪物，包括我。
我实在想象不出这么多年来，他伴随着“怪物”的辱骂长大，还有内心的呼唤“不要害怕……”十年，二十年，或许更多，除了“怪物”，“不要害怕”，他什么也说不出……我现在算是做什么，拯救他吗？我可以吗？但我凭什么？凭着我们都曾被这个人类世界所遗弃？
那双鬼眼，从来都被人们说是诅咒、祸难的先兆，我除去外貌比眼前的他正常一些，但还不是同样被驱逐，被卖到黑船舱，被赶到无人问津的森林？
“暮月，我不害怕。我一点都不害怕。我不害怕你……我只害怕我自己……”
我牵着他受伤的手臂向小木屋走去，那毛里的牙印让我愧疚得心疼，却又是我抓住他的唯一借口。他微微地驼着背，不反抗地贴在我身边。
“暮月，你答应了我什么，你还记得吗？”
“不要……害怕……”
“不，不是这句。”
“不……离开……”每当他说话时，他都很认真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对他点了点头，对啊，不离开，不要跟爸爸一样……
“第一件事，明天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泡在水里涮一把再捞上来。”要不为了抓住他，他身上的重味真是让人避之不及。
“泡……”
“恩，把你带到湖里泡，你是不是由出生到现在都没洗过澡啊？”
我凑着他的手臂闻了闻，然后又赶紧把它移开，咯咯地笑了，“没所谓，臭就臭吧，洗干净就不臭了，暮月。”当年爸爸把我从黑船舱带回时，不是也臭得出奇吗？
他只听懂了自己的名字，“暮月……”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在卧室的地面上铺了一层软软的茅草，又弄来一张爸爸用过的长方席，但他太高大了，那席子只及他的膝。
我坐在自己床上无力地笑了笑，他二话不说就匍匐到我脚边，怀里抱着刚铺平的席子。
“berose……”
“你不明白什么叫床铺吗？暮月。”
我躺在自己床上，假寐了一会，然后又坐起来。
“暮月，我们是这样睡觉的。”我把他怀里的席子抽出，重新展开铺在茅草上，然后又躺回自己床上，闭上眼睛。
他似乎稍稍领略到我的意思，学着我躺了下来，一动不动。
“闭上眼睛，暮月。”我起来吹熄了蜡烛，看见月光下他澄清的目光尤其闪亮晶莹，像会说话的星星……
我合上了双眼，没再理会他，今天追着你好累啊……
祝你有个好梦。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