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是谁提议去牛河湾游泳的他已记不清了。如果不是在几个小时前下了“好好学习”的决定,他就能肯定是他出的主意。因为在所有体育活动中他都技不如人,唯独游泳一项无人超越。学校没有泳池,镇上也没有泳池。他这身本领从小就在自家门前的大河里练就的。因为不专业,这里不流行说“游泳”,只说“洗澡。”
但是他认真跟电视里学过游泳姿势,也只有他下水时戴着自己缝制的泳帽。
有一点应该提一下,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比他高一届的哥哥也退学应征入伍了,整个课外活动他失去了管束。
天气不动声地热起来,他生命的愿望也开始了,表现为对水的不可遏止的热爱。银修镇大小河流、池塘和水库他都游遍了。但是每到夏天他都无法抗拒一片灿烂的水的惑。
他们可爱的中学座落在林木茂密的一座小山上。一条腊白的水泥道绵延直下,穿过整齐的楼房,跌落成几级台阶,与丽的街道相连接。最让人动心的是教学楼后面,把整个缓坡开垦成广阔的体育广场,红的土坎,绿的草坪,黑煤渣铺就的环形跑道。无论是纯净的清晨还是朦胧的黄昏,从广场看山下环绕的小镇是那般清晰如同玩具一样。
站在活动室后面光秃的土坡上就能远眺一片芦苇的牛河湾。还有一片广阔的夕阳,油菜像金的泡沫一样被切割成几块。期间灰褐的长方形是菇大棚。因为下过大雨,涨满的河水银光泛亮,淹没了大片芦苇。
而在奔腾的激流中搏击更符合他们当时的冒险精神。
他并不住校。他八岁,哥哥十岁就跟爷爷奶奶一起住,从水泥道走下去旁边的一个三居室的楼房。父母长年在外打工,也就在过年时一家人才有短暂的团聚。他们在山里桂家村的房子门口已经长草了,生锈的锁换了几把。
爷爷糊涂了,奶奶罗嗦了,放学后他更愿意在男生宿舍里逗留,有时候也在宿舍里睡。
那是一个大宿舍,住了二十几个人,臭气熏天,斑驳的墙壁尽是脚印和涂鸦,有的地方被精力旺盛学生破坏了,暴露的砖块成为活动的暗室,用来藏匿黄书籍。屋内几排样子蠢笨的高低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隙。那些不统一的被褥脏乎乎的分辨不出原来的颜。
一根废电缆呈对角横贯整个寝室,内裤和滴水的毛巾挂在一起。
生活用品全都放在从家里带来的形状各异、颜不同的木箱子里,放在窄小的尾,塞在潮湿的底下。箱子里菜罐翻倒了,从缝隙里淋淋漓漓流着残汁。
说好了洗澡,全体出发。一队神秘的行人像侏儒一样出现在油菜地的弯道上。夕阳里,蓝的山,黄的地和红的小人。
到了现场有部分人表现出胆怯,这让他很得意。洪水由原来的浑浊褪变成靛青,但是不改它的汹涌湍急。有些芦苇臣服在水里作绝望的颤抖,露出幼叶粉嫩清脆的根部,是鸭子理想的食物,在这样的大水中也无法享用了。
一人尖叫着,跳进水中刹那间就冲出几十米远,在弯道渐缓的地方迅速抓住芦苇根爬上岸。这种惊险又刺激的举动只能成为勇者的游戏。
他戴着自己做的黄橡胶帽,象一个活泼、快乐、永远不沉的浮标。
汤麒麟像一头油光锃亮的灰熊,在学校里他算得上是个大块头。板刷一样头发,眼睛鼓突,嘴唇乌暗,下巴肥厚,关节苍白。因为初一同桌的关系,汤麒麟一直充当他的保护神。后来,他跟楚莲好上了,楚莲那些或明或暗的追求者虽然嫉妒但是对他也没奈何。
汤麒麟跃跃试,可是这位老兄一见到凉水就有生理反应,就是说要解大便。虽然他早晚必须要排一次大便,但是他的体内总有排不完废物。这跟他不停地吃零食有关系,他家里有一个商店供他吃。
汤麒麟命令他也解大便,于是他们找到下游一个洼地里解决。一块紫的沙砾,又软又粘。小水潭里的鱼秧子细如睫毛。
在他下蹲、对上游原始运动场作最后一瞥时,他察觉到了异样,有的同学在迅速地穿衣服,有的连衣服都不穿抱在手里赤条条地奔跑,那简直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分别眺望东、南、西三个方向,田埂上都有老师长长的身影闪过。也就是说,学校里男老师全体出动对他们实行围剿了。
“怎么办?”汤麒麟快速站起来,让人怀疑他是否擦了屁股。
“不知道。反正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说时迟那时快,汤麒麟朝最近的土坎上爬去,从没有见过他的身手如此敏捷,就在他几乎攀上至高点时,眼前两根多毛的脚杆滴落着晶莹的水珠,让他放弃了最后的努力,颓丧而沉重地滑下来,带着滚动泥土回到原点。他们绝望地看到土坎之上何老师站在夕阳的光辉中向他们招手,一贯的轻言细语:“上来!”
他们排成纵队,个个如落汤鸡,在众多老师的监护下齐步走。那绝对是一道风景。从街上行人驻足观望到同学们的指指点点,然后是在尘土飞扬、暮苍茫的操场上一字排开,罚站。
天空澄蓝,云朵像铜片一样发亮,让人心荡神驰。坛上蔓草遮掩了菱形的竹篱,一丛丛好似喷溅出来的迎,灿然热烈。猫头鹰在水杉林里发出一串嘲笑声。
他浑身水珠匆忙套上衣服后十分难受,接着一阵局促不安又向他袭来。因为他们正面朝生宿舍罚站,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不想让她看到他现在这幅模样。心里祈祷着此时她已去课堂上自习了。再过一会儿,他的羞愧和不安都将隐没在中。
一个洁白又欢乐的小脸在走廊上移动,娇小的身影,马尾辫轻盈地摆动,习惯的把书本抱在胸前。操场上壮观的景象一定吸引了她的注意,正兴致勃勃地研究那顶光光的、突出的黄橡胶帽。
他狠不得来一场时空上的地震,把所有事物进行重组,这样他将以全新的面貌出现。这种莫名的古怪感受让他迷惑不解。罚站对他是家常便饭,为什么忽然很在乎自己的形象呢?就因为她是个新来的,还不了解他?为什么因为她一个人而要改变我自己呢?他一时回答不了自己,他就很生气。那种别扭几乎造成了内伤——一种感觉像是他站在舞台上,所有人都在笑。
当他的新形象还没有树立就已被击碎时,他觉得自己反而跨越了一重障碍。笼罩在她身上的那层光芒也暗淡了一些。如果不是如此,他们不知道还要穿越多少个热望、迷离的梦境才能走到一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