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还没有正试介绍。她是在一节英语课上走进来的。一张略带困惑的笑脸,由高年级屈尊到低年级也许让她有些不自在。她没有作自我介绍,径直走到他后面的空座位上坐下。这张临时安插在他身后的课桌让他期待了很久,原来是她!
也许他早就认识她了。早就听说有一个生每天清晨在体育广场上打太极拳,他还专门起了个大早去看过,正正式式地穿着宽大的白太极服,一比一划,直看得他哈气连天。
进入初二他的成绩就开始下滑,迅速归入差生行列。排坐也相应地往后,这是每个班级的规律。他并不因此感到自卑,反而是这个群体散发出独特的光圈吸引了他。这么说吧,教室里最后两排是完全有别于严肃、紧张学习之外的另一个有声有的世界,在他看来它更贴近青期叛逆彩。
现在,有一个生坐在他身后。她退级复读并不代表成绩差,她要比班上第一名成绩还要高出一截。那些成绩好的同学应该感到压力,和坐在他身后给他的压力有所不同。在这个“后两排”的群体里他算得上是个活跃分子,但是随着她的走近他的心越来越安静。
他无法忽视她在这个群体里古怪的独立。他比她还要不自在。
从这学期起英语课尽量用英语会话。何老师被公认为男教师当中最帅的。细高个儿,卷头发,单眼皮,嘴唇鲜红。这也是生英语水平普遍较好的原因。上课前他用英语点名,点到名的同学只能用yes回答。当他说StudentFangWeiMingi时,方为民说:“到!”
“AnsweredinEnglish.”
“我爷没死!”
同学们哄堂大笑。这种扰乱课堂纪律的情况天天发生。在学校里差生群体往往代表班级的不同风貌,他们以违反秩序,破坏规矩为荣,让老师发愁,让品学兼优的学生又爱又恨。现在他以成人眼光来看,那些哗众取宠的行为无非是想证明自己的存在。就记忆偏重于快乐和痛苦来说,当回首中学时代,他们确实更为真实、鲜明地存在过。
如今,现实是一道裂口。大多数当事人都已逝去,他不怀疑他们当真存在过吗?如果他们当初的存在丰富了他的生命,那么依然活着的他无法背负这记忆之重。
所有所有的记忆拧起来,围绕着一个人,给他生机的人。那种悸动、欢乐、羞怯、痛苦依然闪烁在他的血液里,几乎将他吸附在灵与肉充分融合的至善至的境界里。
何老师平易又温和,教学风格轻松活泼。他并不因为方为民同学的调皮而生气,只是说:“啊,你用中文标注英语单词的。来,说说看,你会多少个单词?”
方为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自己的五说:“脸是痱子,眼睛是碍了,鼻子是漏子,嘴巴是茅厮——茅厮在我家就是厕所!”
他还没说完同学们就笑成一片了。何老师把点名册合上,在课桌间一边踱步一边说:“看来我上课的方式有些沉闷了,英语课应该怎么上,你们有什么建议?”
“唱歌!”有同学提议。
“唱英文歌吗?”
没有人回答。
“没关系,唱中文歌也可以。”何老师显得兴趣盎然。“有谁愿意为大家奉献一曲啊?”
同学们交头接耳。何老师也一再鼓励,看来是有意活跃气氛。
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勇气让他蠢蠢动,他用胳膊碰碰同桌的胡仔,说:“我们合唱一个,怎么样?”
“唱什么呀?”
“我们的保留节目,《大海》。”
确实,这首歌他们最拿手,经常在宿舍里大声合唱。有这种资源,自娱自乐都浪费了。
“要到讲台上去唱吗?”胡仔毫无准备。
“是啊。”
“你先去吧。”
“一起。”
“你坐外面,你先去。”
他噌地站起来,何老师带头鼓掌。他离开座位,又愤恨地朝胡仔招手,胡仔还在那里酝酿,满面通红。坐前面的刘伶燕急了,转身把他拖拽出来,同学们一片叫嚷。
两人往讲台前拼排一站,望下面一张张脸因为兴奋和期待而放光,变得十分陌生,一时手足无措。他们以前也上过讲台但都没有这次紧张。更要命的是,他忘了歌词,急忙按住胡仔的手说:“等一下!”
胡仔根本没有开口就唱的胆量,说不定他大脑比他还空白呢。
终于,他想起来了:“从那遥远海边——你怎么不唱啊!”
一片哈哈大笑。
他们的困难是,在合唱前缺少象音乐课上老师领唱一句后喊道:预备——齐!所以当胡仔开口唱时他又没跟上。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不笑,相当严肃。临时学会开唱前应该暗示一下对方。总算唱齐了。同学渐渐安静下来,他却发现声音如此失真,全不在调上,自己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这下子乱成一锅粥,下面开始起哄,拍桌子打板凳,连何老师也笑起来。
接着,他们尝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唱不出三句自己先笑起来,也有同学恶意地埋伏在某句后面发笑。剩下来,他们表演的就是浑身颤抖、无法抑止的笑场了。直到老师开心地解围:“好了,你们回到座位上去吧,谢谢——还有同学唱歌吗?”
他想,经过他们这番滑稽的表演应该没有人敢贸然登台。
“好!楚莲。”何老师说,“就在座位上唱吧!”
所有的脸都转过来。他听到身后她站起来发出轻微的动静。他猜她是自告奋勇的,心里却不以为然,虽然他们表演不成功,但是别人很难达到那种喜剧的效果。她沉着地说为大家带来一首老歌《追梦人》。
他忽然觉得她不仅曾比他们高一届,而且比他们要成熟。一种苦涩的差异和神秘的力量凌驾于他们之上。她在他身后,那成熟的气息作用着他体内某种颤抖的欢欣,让他坐立不安。
她开口唱第一句时,他全身一麻。声音并不大,那种从脊梁骨渗透的感觉让他很难受,心脏怦怦直跳。整个教室出奇的安静,飘扬着她的歌声。他承认,那歌声攫住了他的心,飞了出去,在橙的光辉中,无数的飞絮在飘舞。一种温暖的柔软和无限的惆怅。
下课了。他有些闷闷不乐,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楚莲正被几个生簇拥着,她们夸赞她的歌声,朝操场走去。这时,她回过头来,对他有点傻气地一笑,他立刻把身体绷直了。
“你看,”汤麒麟跑过来,手里是一个发黄的李子,“这原来是青的。你说何老师缺德不?看到我把李子塞进嘴里整节课就盯住我了,我是吃也不敢吃,吐也不敢吐,直到下课拿出来都给焐黄了。”
“还好,何老师没叫你唱歌!”
“打死我也不唱。”
“我决定了!”他的神沉定地说,“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学习,跟你们划清界线!”
“你要是学习好自然会好,和我们没关系。”汤麒麟咬一口手里的李子,涩得他眯起眼睛。
“小看我是不是?我初一都是前三名的。”
“好,那就给我们竖个榜样吧。”汤麒麟含着果汁说,“我还有李子,吃不吃?”
“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