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上午照例是厂长办公会，今天的主题是三名中层干部的聘任：聘郝东林任设备处副处长、汪洋任设计室副主任和朱向红任销售处副处长。
郝东林和汪洋的聘任比较顺利，这两个人在厂里已经工作十年多年了，无论资历还是威信都无可挑剔。人事处长开始介绍朱向红：“朱向红是77届大学毕业生，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学生。上大学之前在惠阳拖拉机厂工作了三年，工作是安装钳工。根据档案，第一年学徒，第二年担任副班长，三年里小革新和小发明多项，多次获得工厂奖励。大学专业是机械设计，成绩良好。由于上大学前自学过部分大学课程，朱向红用了二年就读完了四年大学课程，提前毕业。1980年入厂以来，先是在设计室工作，后来调入销售处负责大项目销售。根据销售处反映，朱向红工作热情、勤奋，也善于团结各专业人员共同工作，是个优秀的销售人员和团队组织者。尤其是她能够在逆境中顽强努力，不放弃任何一个销售机会，深得销售处的好评。这次提升她为副处长我们做过民意调查，大多数意见是赞成的，虽然也有些不同的看法，但是直接反对的还没有。”
销售副厂长隋贸良满意地点点头，他同意人事处长的介绍，朱向红不仅是十年文革后第一批正规大学毕业生，而且还是销售处最优秀的销售员，破格提拔当之无愧。其他人也表示赞同，似乎没有不同意见。正当厂长贺春江准备做出决定时，生产副厂长吴任虚咳嗽了一声，然后喝了口水：“我同意大家意见，朱向红的确有不少优点。”吴任虚有哮喘病，喘口气接着说：“不过有人反映朱向红假公济私，给客户维修的东西中夹带自己家的物件。要是一般业务员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工厂对她优秀工作的奖励。但是今天要提拔销售副处长，这个重要的领导岗位需要慎重。当然啦，我还没有调查群众的反映是否真实，不过朱向红还年轻，再考验一段时间比较稳妥。”
其实吴任虚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朱向红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姐，也是长江压缩机厂的客户，顺便加工了一个市场上买不到的水管接头。要是别人事他才不去管呢，可是与朱向红有关的事他得记着，这不就用上了么。
隋贸良不由得一愣，朱向红行事不拘小节是完全可能的，但是用工厂的设备为自己家里加工物件不大可能。吴任虚的资历比厂长贺春江还老，虽然工作能力不强，自尊心却极强。显然朱向红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元老。
的确，朱向红是得罪过吴任虚。一年前工厂接了一台丁二烯尾气压缩机。虽然压缩机不大，利润很薄，但是丁二烯尾气易燃易爆，制造技术要求高。吴任虚副厂长的意见是提高价格，要不然就推掉这个订单。因为当年的订单不少了，工厂已经满负荷运转，没有必要接这种“仨瓜俩枣”的小订单。可是朱向红不同意，工业用压缩机讲究的是业绩，用户首先要看你有没有这种气体压缩机的制造业绩，有业绩才有资格参加竞争。正因为处在基建高潮，各家生意都不错，而这台压缩机不赚钱，所以其他厂家都随便报个天价，不想接这个订单。如果从长远看，这是天赐良机呀。当时处长史刚正出差去了广州，参加办公会只有副处长苗曲平和项目经理朱向红两人。苗处长是个好人，从来没有和客户发生过争吵。而且是个老好人，从来不发表与领导不同的意见。眼看着大家都要同意吴副厂长的提议，朱向红突然发表了不同的意见。刚开始吴任虚没有把朱向红放在眼里，以为端着副厂长的架子、板着脸、几句话就能把朱向红给震住。可是朱向红根本不吃这一套，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办公会上就争论起来，最后是负责销售的副厂长隋贸良出来打圆场：“销售处负责与用户再谈判一次，争取增加价格，生产处准备安排订单生产。”
在朱向红眼里：这是一次工作会议中的一次争论，吴任虚是副厂长、有度量，不会因为工作争论和她计较短长。此后每次见了吴厂长仍然很尊敬，而且感到吴厂长很亲切。
不过，吴任虚忘不了，你个黄毛丫头竟敢当着其他人的面让我下不来台，这不是藐视我吴任虚快退休了、没有权力吗？看我有没有权力把你熬成个黄脸婆…。吴任虚舒服地伸伸腰，把头靠在椅背上，脸侧过去等着厂长贺春江发表意见。
贺春江不用问就知道是吴任虚在耍花枪，早年他就领教过这位师兄的鬼把戏。朱向红肯定是冤枉的，可是吴任虚的面子不能驳，不然他会给自己制造麻烦，别看吴任虚工作一般，搞人事可是不一般。尤其是他有股韧劲，记仇能记好几年。想到这里贺春江不由地为自己叹息，想当年自己也像朱向红一样热情、勤奋，总想着干一番惊天伟业、千古留名的大事。可是三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把他磨练得四平八稳、处处小心，虽然是一厂之长，可是哪个副厂长没有部领导做后台？就拿这个吴任虚来说吧，本来主管生产，可是经常请假外出看病，弄得他和其他副厂长替他忙些事务性工作，而他却借着看病的名义去部里拜访老领导“汇报思想”！其实别说他了，一个市政府秘书的电话就能把他从厂务会中叫出来，而事情可能只是托他给乡下侄子找份轻省的工作。贺春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吧，今天会议开得很好，确定了郝东林和汪洋两位同志的聘任。吴厂长的意见是爱护朱向红的，老隋你要提醒史刚正处长，年轻人嘛，要严格要求，我们要建立合格的干部队伍…”
厂长办公会上的讨论像长了腿似的，很快传遍工厂的各个角落，销售处也不例外。
整个下午朱向红一直很郁闷，提升她任销售处副处长的消息她事先有所耳闻，本来她挺高兴的，做的优秀就应该升职。可是，升职有这么复杂？
她想起二个月前一家美国公司首席代表给她的电话，虽然只是约她抽个时间喝咖啡，但是她明白：这是对方给她的招聘信号。她并非没有想过去外国公司工作，条件好、待遇高，凭她的能力在美国公司当个部门经理绰绰有余。真要走吗？她有点吃不准。虽然说在外企工作合理合法，谁也说不出啥，可是她就是抗拒不了内心的一个根深蒂固的印记。
那是小时候看电影《林则徐》，庞大的清朝军队根本抵不住一支人数不多的英国军队。当她看到清朝的皇帝在宫中娱乐、而关天培在虎门失守自刎时，她对一起看电影的父亲说：“我要是清朝皇帝，我就会亲自带兵上虎门炮台，大不了和关天培一起自刎，也不能让后代子孙笑话我！”
记得父亲笑话她不懂事，皇帝哪能上前线？可是在她心里固执地认为：皇帝宁可战死也不能向侵略自己国家的敌人投降。
学校举行“讲故事比赛”，她编了一篇《虎门抗英》的故事。在她的故事里，林则徐说服皇帝和他一起上虎门炮台，用诸葛亮留下的图纸造出一门一炮就能炸飞军舰的“诸葛大炮”，不但把英国军舰赶出中国，而且还乘胜追击打到了英国，最后俘获了英国女皇，绞死了主张侵略中国的邪恶大臣。
这篇故事可给学校评委出了个难题，虽然台下小学生都拍着巴掌叫好，可是故事不符合历史呀。最后，历史老师卢明皓发表了看法：“这篇故事虽然不完全符合历史事实，但是作为故事可以偏离历史的真实。建议作为一篇科幻故事给予一等奖。”
现在世界各国打的就是经济战，能把高价值的商品卖到别国去就是国力强大的表现，南方石油化工厂就是虎门，她就要作一回林则徐，有朝一日还要把长江压缩机卖到德国去！况且吴任虚还不是琦善，贺春江也不是嘉庆皇帝，与她共同工作的同志也不是清朝的军队，她暂且忍下这一回。
现在大型石化企业关键压缩机都是进口的，国产压缩机为了吸引人也做广告说是采用某个外国公司的洋技术。这些出名的洋公司百年以前什么都不是，今天的成就不也是几代人兢兢业业干出来的？小时候上学的路上，朱向红经常帮助人力车工人推车上坡，工人弓腰奋力拉车的情景她总也忘不了。当时她就发誓，一定好好学习，让中国没有受苦受穷的人。
想到这儿，心情有些释然，朱向红看看表，该下班了。正想收拾文件回家，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刘厂长！”朱向红有点惊讶。自从成了朋友以后，刘智天经常派人送来招待票，请她去看电影、听音乐会，但是亲自到她的办公室还是头一回。
“办公室就剩你一个人啦，朱经理有点太勤奋了吧。”刘智天一面打着哈哈，一面在朱向红对面坐下来。其实他早就来了，一直从会客室的窗户盯着朱向红的办公室，等到没别人了才进来。
今天刘智天穿的很整齐，头发梳得溜光，好像还刮了脸。“刘厂长今天要参加重要活动吧？”朱向红敷衍地问。
刘智天有些窘：“看来我平时太邋遢了，朱经理…咱俩换个称呼吧，叫职务太生分了。”
“好啊，你叫我小朱，我叫你老刘。”朱向红不知道刘智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有那么老吗？”刘智天有点不自然“咱们叫名字吧，我叫你朱向红，你叫我刘智天。…嗯，最好把姓也去了，你叫我智天，我叫你向红，…算了，不跟你绕弯子了，你嫁给我吧。”
一瞬间朱向红觉得脖子里有点痒，想笑，不过她听到自己说：“行。”
“这么痛快？”
“嗯，我今天心情不好。”
让朱向红意外的是聘任她为销售处副处长的通知下来了。她不知道的是，史刚正找过厂长贺春江。
“听说有外资企业在联络朱向红，”史刚正好像有点漫不经心。“如果她走了，最好再从新来大学生中挑选一、二个调到我们销售处。”
贺春江不由得楞住了：“这消息你听谁说的？”
史刚正微微仰起脑袋好像在思考：“我听老苗说起过，他见过有二个外公司的人来找朱向红。根据他们的穿着打扮，老苗断定他们是外企公司的。”
贺春江认真地对史刚正说：“朱向红是个好苗子，你要设法留住她。”
史刚正问：“用什么留呢？”
贺春江解释道：“上次提升干部会上，朱向红没有通过是有原因的，你要做说服工作。”
史刚正知道该说什么：“朱向红根本不当回事，我想她要走恐怕我们也留不住。我现在担心两件事，一是别人把她挖走；二是给大家造成误会：只有领导喜欢的人才能被提拔，否则干的再好也白搭。”
“胡说！”贺春江有点恼了：“你不要听那些小道消息，朱向红提副处长的事还没有最后决定。”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贺春江盯着史刚正看：“你小子是不是变着法地来替朱向红说好话吧？”
史刚正老实地说：“论看人你比我强十倍，论能力我是你亲自培养的。我觉得这个_4460.html朱向红应该想办法留住才好，要是她被别人挖了去，那我们在市场上肯定少了一员干将，多了一个对手。”
……
终于，贺春江设法让朱向红的提升在办公会上通过了。
不过朱向红更不知道的是，提升史刚正为厂长助理的决定被部里的一个电话给中止了。“部里有个领导说你小团体主义严重，不能对领导负责。说是提拔这样的干部要慎重。”副厂长隋贸良十分惋惜地向他透露这个消息。史刚正只是微微地一笑，这个山东汉子什么也没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