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给土司一家人唱创世传说,或者说,他心中只是唱给一个人听。因此他唱着唱着就让太阳和月亮相恋起来,但是他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太阳永远也追逐不到月亮。他多情的心忽然就被一股固执的忧伤弥漫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这种忧伤会陪伴他终生。土司家眷们的起哄和康菩土司那个喷嚏救了他的场,不然他真不知后面的唱词该怎么编排下去了。
散场了,人们各自回自己的卧房。扎西嘉措和下人们住在马厩旁边的一排小房子里,康菩土司住大宅主楼的二层,刚才说唱的地方也在二层的大厅,央金玛和几个女眷住三层。扎西嘉措垂手躬身立在一边,让主子们先走。扎西嘉措知道,说唱歌谣的时候,他是客厅中的英雄,受众人仰视,现在,他不过是土司家豢养的一条狗,也许连狗还不如呢。
他看见央金玛在女仆德吉的陪伴下从他身边昂头而过。他在心里说,我数到三,她一定会转过头来。
他才数到二,央金玛忽然扭头对身后的德吉说:“我的手炉呢?”她尚在梦游的眼睛飞快地往扎西嘉措睃了一眼,像一根打过来的羊鞭,让扎西嘉措的心头微微一颤。
德吉举举手中那个精致的手炉,讨好地说:“在我手上呢,_4460.html小姐。”
扎西嘉措看见央金玛转过头去了,心中的感激还没有叹完,那高贵的小姐又转过身,冲着扎西嘉措说:“哎,你还没有唱太阳什么时候爱上月亮的呢?”
扎西嘉措一下慌了神,忙说:“从天神点燃了太阳的光芒那一天起……”
“是哪一天呢?”央金玛认真地问,目光直逼扎西嘉措,这次扎过来的是两把温柔的刀子。
“是……是很早很早以前……”扎西嘉措感到自己受伤了。
“唉唷,走吧,睡觉去吧。”从她身后过来的大夫人卓玛拉初推着央金玛说,“别问啦,这个家伙心里有一匹没有驯服的野马,跑到哪儿唱到哪儿。明天你别再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了,你得给我们唱藏族人从哪里来的。”
“你最好唱最近的事儿,汉地那边汉人和日本人打仗打得怎么样了?听说洋人喇嘛又要过来传他们的教了。这些事情你会唱吗?”
康菩土司在客厅那头说,他的身边站着他的二夫人和三夫人。大夫人卓玛拉初当然只有每天独自上三楼了。
“是的,老爷。好的,夫人。”扎西嘉措回望康菩土司一眼,又转过头去追随央金玛的身影,但她们已经拐上了三楼的楼梯口。
回到马厩旁的小屋,几个马倌要扎西嘉措给他们唱几段,还把一灌青稞酒摆在屋子中央。他们是没有资格到二层的厅堂听歌的,但是今晚扎西嘉措再也无心思唱了。他推说不舒服,把他们的酒罐提到门外,轰他们走了。
他躺在火塘边的卡垫上,回想这些日子以来央金玛对他越来越露骨的表白。几天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央金玛骑马回来,见他蹲在门口用牛筋线缝补靴子。就问你还会做这个啊?他快乐地说,一个不会补靴子的家伙,当不成一个流浪汉。她站在那里不走,似乎想和他畅谈,又没有一步跨进他的房间的勇气。她说,这么破的靴子,扔掉算啦。他用歌词一样的话挑逗央金玛,我的靴子是我的情人,白天它陪伴我远行天涯,晚上我枕着它安然入睡。他看见小姐的脖子都红了,脸转一边,问,扎西哥哥,你去过圣城拉萨吗?他自豪地说,我在拉萨呆过三年。三年?她惊讶的嘴像一朵豁然开放的花,眼睛里全是梦中的幻象。你下次去拉萨带上我啊?她竟然如此请求,让扎西嘉措怦然心动。要是别的姑娘如此说,扎西嘉措收起琴、背上背囊就带她走了。
有一年在藏北的牧场上,一个小头人的女人为他的歌声倾倒,像匹骚动的母马一样不断向他释放爱的气息。一天晚上这女人为他和头人不断斟酒,喝到后面他才发现自己碗里的是水而头人碗里却是酒。到了晚上头人醉得酣然大睡,他妻子却摸到扎西嘉措的羊毛毡里。他们一直睡在一顶大帐篷里,几乎每个晚上扎西嘉措都能听到帐篷那边头人女人的呻吟,现在这呻吟在他的身下真实地响起来了,让他不断地想自己到底醉还是没醉。那个女人比他至少大十岁,但却在黑暗中教会了他很多的花花活儿,把才华横溢的青年诗人折腾得精疲力竭。第二天女人就跟着他私奔了,说他真是一匹健壮的小公马,她愿意随他走遍雪域大地。可是只走不到三站马程,女人就反悔了,说一个女人的快乐不仅仅是躺在一个英俊男人的身下,还在于能拥有一大群牛羊。扎西嘉措当时告诉她,那你就跟自己的牛羊睡吧,愿它们能带给你快乐。女人真诚地哭哭啼啼,问,那么,你的快乐在哪里呢?扎西嘉措回答道:在爱神那里,我走到哪儿,爱神就跟到哪儿。爱神会引领着我自由的脚步。
扎西嘉措相信爱情是由爱神控制的,人不能抵御爱神的眷顾。它翩然降临,就像一片飘在你身上的雪花。那么多的雪花从天上飘下来,为什么独独这片雪花要飘向你?这就像世上好姑娘那么多,为什么独独这个姑娘要和你钻同一顶帐篷一样。藏族人的爱神喇嘛们虽然不说,但扎西嘉措这样的说唱艺人却将他宣扬得魅力无穷,所向披靡。就像这个晚上,扎西嘉措相信一定是爱神让他在半夜走出了自己的房间,来到了央金玛小姐的窗户下。他发现小姐的房间里竟然还亮着灯,这让他仿佛得到了某种启示:
小姐在等我呢。
央金玛房间的窗户面对后院,那里有一棵四人还合抱不住的大核桃树,根深叶茂,年年都可以为土司家收下几百斤核桃。据说它至少有两百多岁了。扎西嘉措几下就窜到了核桃树上。那树和小姐的窗户大约有一丈多的距离,树稍的一些树叶已经扫着央金玛的窗户。但是窗户上蒙着藏纸,他看不见里面。他发现窗户的上方好像有条缝隙,就再爬高一点,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他笃定窗户里的人在思念他,这是他多年来的爱情直觉。可他该怎么传达给里面他的等候呢?他拿出自己的六弦琴,一定是爱神在他出门时让他带上的。谁会在这夜深人静的土司大宅听他弹琴啊?
爱神会。
他趁着吹向窗户的风,轻轻地弹拨了第一根弦,音符像一个飘在夜空中的精灵,悠悠荡荡地向央金玛的窗户飘去。
他侧耳听了一阵,窗户里没有什么反应。他又再温柔地弹拨了第二根弦。他对自己说,拨完六根弦,小姐要是还不开窗,明天就走啦,离开这无情无义的土司大宅。
一般来说,能和扎西嘉措这样的天涯浪子来一段或浪漫刺激、或凄婉缠绵的爱情,都是一些敢爱敢恨的女子。央金玛似乎天生就是这种爱情的女主角。当年她随自己的姐姐一同嫁到康菩家,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像一棵山谷里的野杜鹃,孱弱、细小,青涩的叶子自然不能和如花似玉、正值当年的姐姐相比。十年过去,野杜鹃粲然开放,嫣红了一条峡谷。但人们说她很野,不像贵族小姐,到像个牧场上的姑娘。她刚会走路时就会骑马,夏天她去高山牧场上玩耍时,草地上的花儿见了她的美也要弯腰,树林里的鸟儿也不敢鸣叫,因为她的歌儿也唱得着实好听,但一般人是听不到这骄傲的公主唱歌的。在她十五岁那年,她看见土司手下的一个头人鞭打一个老妇人,就问头人,她那么大年纪了,你为什么打她?头人回答说,不打人我身上的骨头老得快。央金玛拿过鞭子,劈头就给头人几鞭子,说,不打你我身上的骨头还长不齐呢。
据说康菩土司曾经有过把这个迷人的小姨妹再娶过来做第四房老婆的想法,但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生意,比多娶一房小妾更为重要。这年的秋天收完青稞后,澜沧江上游的野贡土司家族就会派来迎亲的队伍,央金玛将成为野贡土司的第三房妻子。澜沧江峡谷的康菩土司和野贡土司两大家族过去经常打仗,不是为草场,就是为经商。现在好了,两家将成为亲家,野贡土司承诺作为迎娶康菩家小姐的答谢,除了该送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茶叶布疋等彩礼外,另再奉送三个草场,那是跑马也要走一天的地盘,而且还控制着进出西藏的马帮要道,但是野贡土司毫不在乎。而扎西嘉措对这桩婚事却不在意,贵族们为了利益而联姻,跟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如此地固执坚定,又是如此地柔肠寸断。如果央金玛不开窗户,他们的人生就不会这样多灾多难,他们的爱情也不会在今后漫长的守望中消耗一生。但是,央金玛命中注定,不会去当一个土司家的少奶奶。
窗户轻轻打开了。这轻柔的琴声,和央金玛同住一个屋的女仆德吉听不见,连院子里机敏的藏獒也没听见。但央金玛听见了。
央金玛为自己看到的一切惊呆了,扎西嘉措骑在树桠上,怀抱他心爱的六弦琴,月亮在他的头顶,简直就是一个坐在一轮明月之下的月光童子。
扎西嘉措向她举举手中的琴,仿佛要为她弹上一曲。
央金玛把手压在嘴唇上,又指指里屋,摇摇头。
扎西嘉措向她招手,要她过来。
央金玛再次摇头,笑了,压低声音说:“你疯了。”
扎西嘉措也笑了,“我就是疯了。”但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我要过去。”
“德吉在我房间。”
扎西嘉措明白了,她并不反对他过去,只是因为德吉。他想德吉不过是一个仆人,主子要干什么,她管得着吗?
他正想接下来怎么办,央金玛手扶到窗框上,“明天听你唱藏族人从哪里来的。好好唱啊!”
她怎么就把把窗户关了,也不听我扎西嘉措回话啦?浪漫多情的扎西嘉措脑袋一下大了,有一条澜沧江在他的胸中奔涌,让他想飞身过去,破窗而入。但那房间里的灯很快就熄灭了,再也不为他点燃。可他的心里仿佛已经点亮了一千盏酥油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