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霏的家坐落在大街边上的靖善坊,是一座古老而幽静的四合院,门厅前,中堂后,回廊的两边,错落有致地栽着松、柏、梅、桃、李、杏、玉兰等树,松柏苍翠,桃李争荣,飞檐碧瓦,雕梁画栋,处处洋溢着勃勃的生机和华贵的气氛。院的后面,挖了一方小小的水池,用白的栏杆围住,田田的荷叶下,鱼儿快活地游动着。挖出来的土则在水池的东侧堆成一座小小的假山,山顶上,怪石嶙峋,几棵翠竹亭亭玉立。
“这几棵翠竹都是阿爷特地从湖州莫干山移过来的。”忽然眨了眨眼,水一样的眸子里有期待,有探究,有隐隐的不安,似乎并不希望我知道接下来的事,“你知道莫干山吗?”
我摇头,沈霏一下子兴奋起来,两点淡淡的红晕在雪白的脸上一点点地扩大,樱桃小嘴一张一合,红地惑人想咬上一口:“就是干将和莫邪铸剑的地方啊。你听说过他们的故事吗?”
我又摇头。沈霏望了望天空,好像在回忆什么:“我听乳娘讲过,干将和莫邪给楚王铸剑,剑成,楚王因为害怕他们会铸出更厉害的宝剑,就杀死了他们。后来他们的儿子杀了楚王给他们报了仇。你知道他们的儿子是用什么办法报仇的吗?”说到最后一句,清脆柔嫩的声音竟模仿着痛苦忧伤的口气,阴郁地盯着我。这个六岁的小孩毫无疑问地是一个天才,她不但爱说能讲,而且擅长通过丰富生动的表情和点到为止的提问引起听者的兴趣。
“我不知道。”
“乳娘说,因为有一个人帮助了他,而这个人也因此付出了生命。”沈霏深深地叹了口气,才六岁的孩子,“楚王自从知道干将和莫邪的儿子要找他报仇后,就派人到处追他,干将和莫邪的儿子只得躲到深山里痛哭,一个侠客看到了问他为什么哭,他把身世说了,侠客就说,我愿意助你报仇,但得借你的人头一用。干将和莫邪的儿子听了这句话,毫不犹豫地自杀了,侠客带着他的人头去见楚王,楚王非常高兴,对他放松了警惕,侠客就乘机把楚王杀了,然后自己也自杀了。”
我不动容,轻轻地“啊”了一声。
“你怎么了?”沈霏轻轻地问道。
“侠客为什么要这样做?干将莫邪的儿子又为什么这样信任他?”
沈霏小心地看了看我,压低了声音:“我也这样问过乳娘,乳娘说,无道之君,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霏儿,你在胡说什么?!”一个清澈冷峻的男声冷不丁地响起,我和沈霏吓了一跳,慌忙回头,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们身后,青衫素巾,一双深邃的眼睛布满了忧郁,显得他气质高雅,潇洒不凡。
“阿爷。”沈霏一边叫着,一边伸出可爱的小舌头向我做了一个鬼脸。
男子见状,一沉脸,提高了声音叫道:“沈霏!”
沈霏地瞥了父亲一眼,低下头,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任谁见了都心软。果然,男子的面容缓和了许多,轻轻地拍打着沈霏的头,说道:“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主再昏庸无道,臣子也不能反对君主,而是要想方设法规劝,这才是臣子的本份。”
“可是,如果规劝后,君主还是不听呢?”沈霏仰着头一脸疑惑地看着父亲。
“那就是这个臣子没有尽到职责。”男子非常肯定地说道,此刻的表情非常熟稔,我想了一下,竟像极了沈霏判断我年龄时的那种表情。
沈霏一会儿看看男子,一会儿看看我,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男子关心地问道。
沈霏却摇了摇头,小小的脸上却分明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倔强和固执。
男子抬头望天,天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温暖的蓝,白云悠悠地飘浮着,丝丝缕缕的影子像一个身材窈窕的人,长发飘飘,沉默地俯视着长安城。男子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深深地注视着沈霏,幽黑的眼神里流露出喜爱、欣赏、自豪、担忧、伤感、哀愁、无奈、牵挂……他在——牵挂谁?
“言多必失,从口出,霏儿,你要记住这句话。”男子缓缓开口,“你的乳娘、阿娘都把你当大人一样看待,所以才告诉你许多事,那你也要表现得像个大人一样,是不是?”
沈霏用力地点了点头。男子这才微微一笑,虽然很浅,很浅,却和沈霏的笑容一样灿烂耀眼,好像破云而出的阳光,又像黑中突然亮起的火光,明晃晃地闪了人的眼。他无声地拍了拍沈霏的头,转身走开,留给我们一抹干净飘逸的背影。
“我阿爷很俊吧?”沈霏望着父亲的背影,很得意地问道。
“很俊,也只有他才能生出你这样的儿。”我很自然地说道,“你说话的神态、笑容都像极了他。”
“我的五像我阿娘,神情像我阿爷,韦宁的阿娘说我综合了他们的优点。”沈霏向我飞快地吐了一下舌头,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要让我忘掉刚才那句话似的,白玉般的小脸又换上一副神秘的表情,“听说,我姑姑更,我已经觉得我阿娘,还有韦宁的阿娘已经很漂亮、很漂亮了,但是去过湖州的人都说,她们都不能和姑姑比,姑姑才是真正的。对了,那些梅树就是我姑姑回湖州前亲手栽的,听说她从小就爱梅。”她指了指远处几棵姿态婆娑的梅树。
“你没有见过你姑姑吗?”我好奇地问道。
“阿翁是户部员外郎,听阿娘说,我出生没有多久,他就辞回湖州了,姑姑当时才八岁,也跟着一起回去了。”小小的脸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听过这个歌谣吗?金鹅鸣,沈氏兴,世世代代出公卿。”
“难道指的你家?”我反问道。
小孩扬一扬眉,眉目之间都是骄傲和自豪,神采飞扬——小孩脸上的表情真的很丰富很生动,一笑一颦,都会牵引着人的目光:“是,我们沈家是湖州的冠族,从三国到南朝,贤臣名将辈出,出过皇后、藩王、宰相、大将军、大才子和大学问家,有一段时间,是仅次于皇族的高门贵族。到了本朝,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由于惧怕我家的势力,逼令我家大部分人迁离湖州,并革爵夺秩,堵绝我家人的仕进之路,我家这才衰落了,让山东五姓、城南韦杜占了上风。尽管如此,太翁还是当上了衡州刺史,四品大员,阿翁也当上了京,阿爷现在也是秘书少监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啊?”
“是阿娘告诉我的。阿娘说,我虽然是孩子,一样有责任复兴沈氏。”沈霏有板有眼地说道。
在孩子这么小的时候就向她灌输家族的荣誉感和责任感,甚至告诉孩子本朝皇帝是家族衰落的罪魁首,且不管这样做的结果利弊如何,这位母亲的内心想法却值得探究……
正想着,却听见沈霏高兴地叫道:“阿娘来了。”
青石小道上,几个侍簇拥着一个少袅袅地走来,少身着一件细菱纹窄袖敞口红襦,束一条石榴红长裙,外罩一件白地上满织红、蓝叶、黄茎的半臂,长不及腰,下裾紧束,愈显得她胸部丰满,细腰如柳,婀娜多姿。高耸的发髻下,是一张丽精致的脸孔,长眉如黛,眼睛顾盼之间,风情无限,仿佛每一根睫毛都带上了妩媚的笑意。当她的目光飘过我时,却有一种森冷而警惕的神从那水一样的眸子里一闪而逝,短短的一刹那,我感到了一股入骨的寒意。
少走到沈霏身边,上下打量了一下,问道:“霏儿,你又出去玩了?”声音不高不低,不快不慢,拿捏得恰到好处,给人一种很有教养的感觉。
沈霏活泼地转了一个圈:“阿娘,我的身上一点都不脏。”和在父亲面前不同,在母亲面前,她看起来更轻松更快活,而她的母亲似乎有洁癖,所以当她热情地拉起我的手去碰她母亲的手时,那只雪白的纤纤素手却厌恶地避开了,她不一怔,半晌,不满又尴尬地对母亲嚷道,“阿娘,她是我的好朋友!”
少盯着我,那双酷似沈霏的眸子荡漾着深深浅浅的光:“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沉默着,沈霏赶紧解释道:“阿娘,她好像和乳娘一样失忆了,以前的都不记得了。”
少不蹙眉:“真的吗?霏儿,你在哪里遇到她的?”
沈霏怜惜地:“朱雀大街。当时她站在一棵柳树下,很可怜的样子,可她看到我却笑了,好像认识我。”
“你呀你,就和你乳娘一样,总喜欢多管闲事。”少优雅地坐到石凳上,搂过儿小小的身子,细心地梳理着头发,温和、慈爱、呵护、期望……诸般表情一点点地沉淀在那张和沈霏一样雪白的鹅蛋脸上,流露出异常动人的母光辉,“你现在把她带回来了,你让她的阿爷和阿娘到哪里去找她啊?”
沈霏不服气地辩解:“阿娘,你不是总说母子连心吗?无论我在哪儿,你都会感觉到我的存在。她阿爷和阿娘也一样会找到她的。”
少叹了一口气:“随你吧,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沈霏看着我,一脸跃跃试的表情:“我帮你取一个名字好吗?”
我点了点头。
看来沈霏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一见我点头,就迫不及待的说道:“伊人,你叫伊人怎么样?”又兴奋又激动的样子。
“伊人?”我愣了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沈霏声情并茂地背诵着。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沈霏不是背给我听,而是在背给她自己听,一种凄凉而伤感的情绪绵绵不断地从我心底深处升起,环绕在我的身子周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