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依旧狐疑:“从来都是买涨不买降的,你以为这样就有人上当啊?”
徐祯卿道:“你别管了,我自己有安排。我已经交代了一个朋友,等到五百两的时候就一口咬定,再也不放。这样,这画就算给他了。当然,我不能真要人家五百两,这只是个障眼法。”
祝枝山补充说:“就是托儿。”
唐伯虎笑道:“那岂不是两手空空,白热闹一场么!”
徐祯卿摇摇头:“怎么会白热闹?攀桂楼中三教九流都有,至少这么一场下来,话风就传出去了,唐兄你的画,是五百两的价位。到时候我就托那朋友,就说是家中变故,急需要钱,拿这画去典当,二三百两,总是典得出来了。再说,这位朋友也不一定真是假的,好好和他说说,也许人家就真出五百两买走了,也未可知。总之,卖五百两是目的之一,之二就是把你的身价抬上去,这对你以后卖画,大有好处。想问题不要低级么。”
这句话一出来,唐伯虎愣了半晌,最后才幽幽地说:“还有个问题――你这位有钱的朋友,到底是谁?”
徐祯卿刚要开口,祝枝山却拦住他:“天机不可泄露。这个人现在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唐伯虎被说得如坠云里雾里。祝枝山笑道:“你也不用想,你也不用操心,好好画出画来,那是真格的。内容么,我看就画女人。攀桂楼那里的人,未必能看得懂山水花鸟。只有画女人,才能卖得出去。”
唐伯虎嘿嘿一笑,说:“这个我懂,自然是要画女人的。只是,画女人在做什么呢?总不能画春宫吧?那么多人!”
徐祯卿道:“画女人吹箫怎么样?自古女人吹箫,都是画里的好题材,既性感又文雅,露不出wWw.淫亵,却给人遐想。这个题材,应该是好的。”
祝枝山抚掌大笑:“对对对,就画女人吹箫。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捧场。”
徐祯卿说:“给你十天,一定是要画完的。到时候我们来取货,你就等着买房娶媳妇吧。”
把正事说完,祝枝山和徐祯卿就拉着唐伯虎出去吃饭,饭间,两个人又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细节,唐伯虎就听不太明白了,全是些谁先说话,谁怎么说,如何不露马脚之类的。最后,唐伯虎索性不去管它,心说只是去卖个画么,于是就喝着酒,专心想起这张画怎么画来了。
这几天家里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清明节到了。唐申和唐伯虎早已经商量好,要在清明前后去趟横塘,给家里人烧点纸,拜祭一下。可巧的是,前两天,小姚姑娘生了孩子,又是个男孩儿。唐申来找唐伯虎的时候说:“咱们家人丁终于又兴旺起来了。到了坟上,和父亲母亲也有的说了。”
唐伯虎当然也高兴了,只是手里没钱,也没法给弟弟和小姚姑娘礼物,只好说:“这些先欠着,等我过几天拿了钱,好好给孩子封一个大大的红包。”
唐申笑道:“哪里能要哥哥的钱。只是想请哥哥给孩子起个名字,这就算是最大的礼物了。”
唐伯虎想了半天,说:“老大叫做唐长民。当初我岳父起这名字,说长是长久之意。这老二呢,我想叫唐兆民好不好?既然长久了,还要多多益善,兆就是巨、多的意思。兆民二字,古指太子之民,后指万民百姓。咱们即要长久,又要多生。”
唐申眉开眼笑,说:“好好,唐兆民,好听,就要这个名字。回家我就跟小姚说去,让她休息几天,然后再生,继续。”
唐伯虎连连点头,心想还是唐申能干。相比之下,自己就惭愧得多了,到现在不仅没有子女,就连老婆还没讨到。唐申早看出哥哥心思,便说:“上次和哥哥商量过,要是第二个孩子是男孩儿,就把长民过继给哥哥。这次上坟,就带着长民一起去,把这件事情禀报给父母,之后再选个良辰吉日,正式给办了。”
唐伯虎道:“那好那好,这是一定的。等他再长大些,我还得教他读书画画呢,回头考个状元去,把他爹爹丢的脸,再给挣回来。”
唐伯虎实在是太想要个儿子了,这啥手续都没办呢,就先自称上爹爹了。唐申只是笑,却也不说破,就回去张罗去了。
因为小姚姑娘还在月子中,次日正好是单日,唐伯虎、唐申和唐长民三个,早早出门,雇了驴车,一路向横塘而来。
原来古代,只有僧人才会在清明当天祭祀,一般百姓并非选在清明当天,而是邻近清明最近的单日。三个人到了横塘,寻到自家的坟地,那里早已经是芳草萋萋。唐伯虎和唐申一起动手,拔草培土,把这些坟头整理一番,之后摆上香案、供品,焚香磕头。唐长民虽然才三四岁,却已经很懂事,自己跑到旁边,捡了好几块石头,每个坟头前都用石头压上了纸钱。这些是给以后路过的人看的,看到坟头压着纸钱,就意味着这家还有后人。
唐伯虎折了一些柳枝,编成一个头圈,戴在唐长民头上。这也是当年的风俗,清明折柳,本来的意思是用柳枝避邪,百鬼远离,后来演变成家家都在门前插柳,小孩子都要戴个柳枝圈子,意思就变了,那就是告慰先人,后人和发芽的柳枝一样,生生不息。
三个人依次磕完了头,唐伯虎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了。看着爹娘和妹妹,看着小徐姐姐和小徐妹妹,百感交集的,竟然哽咽起来。看见唐伯虎哭了,唐长民也跟着哭。这些大人们,他几乎都没见过,只知道是爷爷奶奶,姑姑伯母。但似乎又和唐伯虎有感应,知道唐伯虎心里难过,就也跟着难过起来。
最后,唐伯虎走到岳父徐廷瑞的墓前。老徐去世的时候,自己不在家,说好要来好好祭拜的,一直拖到现在才来。唐伯虎跪下,心头又是千言万语,可依旧无言。
唐申看唐伯虎不能说话,便将小姚姑娘又生了个孩子,唐伯虎给起名叫唐兆民,而长子唐长民过继给唐伯虎这些事,一一都说了一遍。说完大家又磕了头,唐申取出带来的几个白纸口袋。这些口袋上,贴着“已故先父唐讳广德”之类的纸签,里面则装有印着“往生咒”的经文,以及纸钱、纸元宝等,每座坟头前都烧了一个。再拿些零散纸钱,到坟地远处周边烧了――这是打发过路鬼的,省得他们和自己家里人抢钱。
做完了这一切,天光已经不早了。而唐伯虎和唐长民两个,仍然在那里擦着眼泪。唐申叹口气,先搀哥哥起来,说:“哥哥,你也得保重身体啊,就算是不让父母和嫂子担心,也得多多保重。”
唐伯虎点着头,把唐长民抱在怀里,跟着唐申,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三个人坐着驴车,寡言少语。看见唐伯虎郁郁不乐,唐申就问:“哥,你在想什么呢?”
唐伯虎道:“不知道怎么了,我脑子里全是他们。”
唐申想活跃一下气氛,就对唐长民说:“大伯以后就是你的爸爸了。你叫他声爸爸么。”
唐长民有点羞怯,把脑袋埋在唐申的怀里,就是不肯出声。
唐伯虎这才擦了擦眼睛,对唐长民说:“叫爸爸吧,叫了爸爸,爸爸给你买风筝玩。”
唐长民低低地叫了声:“爸爸。”
唐伯虎笑了,他突然感觉到,今天应该开心点才对。
攀桂楼很热闹,一进门,就看见老板新做的楹联,雕在大木板上挂出来的。上联:翠袖三千楼上下,下联:黄金百万水西东。正是唐伯虎的手笔,气势磅礴的。
前厅摆出无数的大桌子来,人群熙熙攘攘,喝茶的,吃瓜子的,聊天的,打情骂俏的,台上还有评弹垫场,就连攀桂楼的外面,也围了无数闲杂人等,伸长脖子往里看。伙计们在门口吆喝着:“看什么看?要看交一贯钱,进来看。”
大家就嘿嘿笑着,往后退。一般老百姓,谁往这里头走啊,都知道是销金窟,进去就少花不了钱。
老板带着唐伯虎、祝枝山、徐祯卿、王宠、张灵、杨季静等等一干人,都在台子下面坐着呢,这种热闹是不能错过的,所以除了文征明,来的人特别齐。等着一段评弹说完,看看台下差不多都坐满了,老板就朝着台边的伙计做了个手势,于是一声锣响,全场逐渐安静下来。
唐伯虎在人群中还找呢,想看看苏杳坐在哪里。但攀桂楼的姑娘们都集中坐在楼上,回头看,脖子拧得生疼,也没看清楚。只见这时一张大桌子抬了上去,老板走到桌子前,向大家又拱手又鞠躬的,笑道:“今天众多豪客来我这攀桂楼小店捧场,真是给面子。谢谢大家,我这是姑娘们搭台,文化人唱戏,要的就是个风雅。大家有钱了,还图什么啊?女人。但光有女人是不够的,在肉体之外,还要有精神上的追求。今天呢,我们就请到了苏州著名大才子唐寅唐伯虎先生,拿出他精心绘制的画作,供大家品评。哎,谁觉得这张画好了,就买回家去,镇宅也行,传给子孙也行,让老婆照着画上的人打扮也行……总之,绝对是值钱,物有所值。银子人人都有,可唐伯虎先生的画,那可是千金难求啊。”
底下徐祯卿等人开始吹口哨,拍巴掌,烘托气氛。
“那什么,请唐先生给讲两句讲两句。”老板一伸手,唐伯虎就被大家推了上去。
唐伯虎往上面一站,看见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当时汗就下来了,心说卖画卖到青楼,这不丢脸么?可转念一想,反正那帮财主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好,不如拿出来大家分。便说:“有钱就买画吧,读图时代么。还有,画比人好,盯着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大家一阵哄笑。唐伯虎说完就赶紧往台下走,老板拦住他:“哎,怎么不说了?”
唐伯虎道:“你不是说讲两句么?就讲两句。”
老板一愣,点头:“也好也好,言简意赅,大家风范!”
接着,就是徐祯卿抱着个大画轴走上台去了,上去就说:“今天他们特意找我来吆喝这幅画,为啥呢?因为我长得丑,我丑才能衬托出画里的人美么。”
底下的人看着徐祯卿,就像看个小丑角,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徐祯卿干脆把袖子给挽起来,站到了桌子上,说:“闲话少说,到了攀桂楼就得动真格的,现在我就隆重展示一下玉树临风才高八斗的唐伯虎唐先生的真迹。这张画,玉女吹箫,画的是弄玉。”说着把画轴举过头顶,就是这么一抖。只听“哗啦”一声,那图就出来了。
弄玉是古代秦穆公的女儿,箫吹得好,能把凤凰给吹来。但见这画上美人,神态娟秀端庄,站在那里,正拿着一支箫,细细吹来。整个画作,美人容颜姣好,用的是三白法画脸,衣服则线条简洁流畅,顿挫婉转。头上首饰,身上衣服花纹,画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就如同稳见习习扑面香风,又好像能听到丝竹入耳。这张画,应该是唐伯虎用心之作,也能代表他的水平。
画一展开,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油锅,“腾”地一下,大伙就议论开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