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刑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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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唐和徐经也不知道被关了多少天,反正牢里看不见太阳,算不出来是白天和黑夜。头两天,唐伯虎能听见徐经在很远的地方喊冤枉,徐经一喊,唐伯虎也就喊,两个声音此起彼伏的。喊得狱卒烦了,走进来,照着唐伯虎就是一串大嘴巴,直到打得不吭声了。

    身上戴着三个木枷,这唐伯虎脖子肩膀又酸又疼,手脚也慢慢都麻了,一天只能两个姿势,跪着或者靠在墙上,结果膝盖和屁股都磨破了。又疼又冷又饿又渴,却不敢吃东西喝水,因为这样的装备,解手是很难的。解手的地方,就是屋子里一个破瓦罐,也没人给换,真是臭气熏天。再说了,这狱卒每天就给一碗糙米饭,一碗凉水,难以下咽,想大吃大喝也不行啊。

    过了一阵,徐经那头不喊了,小唐也就不喊了,知道喊也没用,还不如省些力气。唐伯虎就蜷缩在角落里,看着黑糊糊的屋顶,就在想,小徐姐姐啊,小徐妹妹,你们知道我在受苦么?昨天还是交口称赞,今天却是千夫所指,京师高墙深水,谁知道墙下已埋祸端,谁知道有人在旁边算计你,你自己还得意洋洋浑然不觉,谁知道你在和姑娘说笑的时候,已经到了虎口边上……关键是,这是为什么啊?

    没人搭理,小唐就想在苏州那些日子,就算是父母妻子妹妹接连去世,最悲惨的时候,至少身边还有朋友,还有兄弟,心里还有哪怕是一丁点的暖和。可现在呢?也许明天就被推出去杀头了,自己还不知道原因,就是辩解,都无从说起。

    接着又想起了临走前曹知府对自己的叮嘱。当时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没有太当回事,可谁知道自己还真的玩砸了。这要是回去,怎么见大伙,怎么跟大伙解释呢?

    不过,回去回不去,也说不定,自己已经是皇帝的钦犯,没准就命丧锦衣卫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睡一会儿醒一会儿,一会儿梦见爹妈,爹说:“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答上题也不一定能考上吧?”一会儿又梦见程老师,一把抓住程老师喊:“程老师救我。”程老师苦笑道:“我现在是自身难保,怎么救你?”

    就这么睡睡醒醒的,突然看见门开了,一个穿麒麟服的家伙站在门外,看来是个小官。那官说:“把他提出来。”

    小唐被拽起来,踉跄着走出牢房,站在过道里,那官却是没动,只是问:“这么长时间了,你想明白了么?”

    唐伯虎反问:“你让我想什么?”

    那个官说:“你靠墙站着。”

    小唐靠到墙上,还没来得及站稳,那官已经上前,急风暴雨般地打了他十几个嘴巴,直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几乎要摔倒。

    那官问:“我且问你,我刚才做什么了?”

    小唐道:“你在打我,你在打一个解元。”

    那官点点头:“好,你现在转身,面冲着墙。”

    小唐刚转过身去,头发就被抓住,疼得几乎要喊。那官拎着小唐的头发不停地摇晃着,每晃一下,小唐的头就撞在墙上,一连撞了七八下,直撞得满脸是血。

    撞完墙,那官让小唐转回身来,接着问:“现在你想明白了么?”

    小唐的眼泪流下来,说:“想明白了。”

    那官道:“我且问你,我刚才做什么了?”

    小唐道:“你在开导我。”

    那官点点头:“我难道没有打你么?”

    唐伯虎哭着说:“没有,你只是开导了我。”

    那官笑了:“看来我开导得很好,对不对?”

    小唐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地点着头。

    那官说:“好吧,现在我们要提审你,一切都要老实回答,如果回答得不老实,那么就要继续开导,没有这么温柔的了,你懂吗?”

    小唐小声说:“懂了。”

    那官“呸”了一声:“还解元呢,我看就是一堆狗屎!”

    小唐脖子上的木枷上有个铁扣,有人把一条链子搭在铁扣上,牵着他走了出去。

    锦衣卫的公堂不大,甚至只能说,它是一间小屋子。屋子的一端,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牟斌穿着飞鱼服坐在那里,两边侍立着腰带绣春刀的锦衣侍卫。这明朝的官服,分为若干等级,一品上绣斗牛,二品上绣飞鱼,三品绣蟒,四五品绣麒麟,六七品则是虎和彪。而这飞鱼服上的图案,又不是现在所说的飞鱼,它是龙头鱼身,有一只角,两个翅膀,出自《山海经》所记载的状如鲤鱼的“龙鱼”。

    但锦衣卫的衣服,可不全是按品级来。锦衣么,又是皇上的侍卫,所以皇上特批,就两种服装,一种飞鱼服,大官们穿,一种麒麟服,小官和兵士穿。平时上班也不穿,只有在出门办案或者有重大公事的时候才穿。

    唐伯虎被牵到牟斌面前跪下,这牟斌仔细看了看他,小声说:“戴这么多木枷太辛苦了,都卸了吧。”

    小唐戴了好些日子的木枷立刻被卸了下来,顿时感到一阵轻松,轻松得似乎要飞。他想活动活动筋骨,又不敢动,浑身都酸痛无比。

    牟斌细声细语地问:“我是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你叫什么名字啊?是哪里人呢?”

    小唐战战兢兢结巴着说:“学生唐寅,字伯虎,苏州吴县人。”

    牟斌说了句很好,又慢条斯理地问:“那么你给了程敏政多少钱啊,他是怎么把考题告诉你的呢?”

    唐伯虎犹豫了一下,说:“学生确实是程敏政的门生,但学生只是和程老师正常地说了话,并没有行贿,程老师也没有泄露题目。”

    牟斌笑了,说:“你说实话啊,没有关系的。说了实话,今天下午你们就可以出去了,我还把你们送回东院,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梁三姑这几天都哭得成泪人了。哦,对了,马上就要发榜了,你不想亲眼看看你中了第几名吗?”

    牟斌的话是很有诱惑力的,那意思,只要你招了,就能恢复自由身,生活就还能继续。不过唐伯虎心想,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承认作弊啊。只要一承认,那以后谁还看得起自己?所以咬着牙,一言不发。

    牟斌看唐伯虎不招,就对手下说:“你们看,解元出了错不承认,那咱们就先问问他的朋友?”

    几个人立刻出去,不一会儿,就把徐经拖了进来。这可是进了锦衣卫以来唐伯虎第一次见着徐经,差点没认出来。这才隔了几天啊?原来那个风采光鲜得意洋洋的徐经已经不见了,也是浑身血污,披头散发,脸色土灰。徐经也是戴着重枷,一见着面前坐着大官,就大喊:“我冤枉,我冤枉!”

    牟斌皱着眉头问:“这锦衣卫都是粗人,从来就不明白什么叫冤枉。你倒是给我讲讲,‘冤枉’是什么意思啊?”

    徐经被问住了,心说冤枉还用解释吗?就是没发生的事情你偏说发生了呗,而且还安在了我头上。正要张嘴,牟斌又说:“我不相信你不知道,好生打着问吧。”

    众人答应一声,上去就把徐经的木枷去了,徐经刚喘口气,就被扒了个精光,接着就是一张破毡子,把他卷起来。锦衣卫们拿起大板子,劈头盖脸就向徐经打了下去。

    徐经刚开始被打得哭爹喊娘,十几板子之后,就没了声息。众人看没动静了,就停了手。

    原来这锦衣卫打人,是有规格的,打到什么程度,都由牟斌一个人说了算。但牟斌啥时候下达的指令呢?就是刚才那句“好生打着问”。原来拿大板子打人,分三种规格,第一种是轻打,就是意思意思,吓唬吓唬,要是第一种,牟斌就会说:“打着问吧。”第二种是真打,要真把人打疼打怕,那就是“好生打着问”。第三种是死打,不计后果地打,并不完全是为了口供,说出来是“好生着实打着问”。所以看似不动声色,和风细雨,实际上犯人性命的去留,早在这话里说明白了。

    不光是有话,还有动作,这动作在牟斌的脚上。那脚摆成内八字,就是留着命,要是摆成外八字,那挨打的人倒霉了,那意思是“打死算了”。

    牟斌当然不能把徐经打死,还得要他的口供呢,所以那脚是内八字。看已经把徐经打晕了,众人不打了,要把他弄醒。可不是拿凉水浇,而是四个人各拽着那破毡子的一角,“嗨”地吆喝一声,把徐经提起来,接着再像打夯似的使劲往地上一墩,“啪”地一声把徐经摔在地上。这一下是实在地疼,醒着的人能疼晕过去,晕着的人能疼醒过来。

    徐经被一通臭揍后加上一摔,悠悠转醒过来,哭着小声说:“别打我了,我认了。”

    牟斌的脸上登时浮现出笑容来,说:“你看,正确的态度是打出来的嘛。好了,你说吧,别着急,慢慢说。”

    徐经小声嘀咕出了两个字。牟斌没听清楚,问:“你说的是什么?”

    徐经努力张了张嘴,说:“妮妮。”

    “妮妮是什么玩意儿?”牟斌问。

    原来这徐经吃不住打,只好招认,但却留了心眼,决定尽量不把唐伯虎和程敏政给扯进去,就说自己是在和程敏政小书童糊风筝玩儿,而那个风筝,又是用程敏政的草稿纸糊的。是徐经自己在草稿纸上看到了“许衡”和“退斋记”几个字,猜这可能和考试有关,从程敏政家出来后,就问了唐伯虎,谁知道考试还真有这道题。

    徐经说:“那个风筝,叫妮妮,是我取的名字。”

    牟斌哈哈大笑起来。这个结果他是又满意又不满意,满意的是终于把程敏政扯出来了,不满意的是这事儿还不能置程敏政于死地。

    不过今天好歹算有了收获,做人也要处处留有余地啊。于是就吩咐,把唐寅和徐经继续收监,自己先写了奏折给皇上,把情况说一说。反正自己和程敏政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看看风向,再决定这案子该怎么审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