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昶在外面等了好久,心里直打鼓,不知道李东阳在里面和皇帝汇报出什么来了。
这弘治皇帝上朝以外的时间接见臣子,基本都在一个叫“平台”的地方,这个位置就在紫禁城建极殿,也就是现在的故宫保和殿的后面,有个云台门,进了这门,有个高高的石头台子,这地方也是紫禁城的正中央,前殿后宫的分界线,再往后走,就是乾清宫了,那是皇上皇后睡觉的地方。
华昶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那转啊转,正急呢,李公公出现了,道:“老华,皇上叫你呢。”
华昶急忙跟着李公公进去,边走边问:“什么情况啊?”
李公公摇头叹气道:“告不倒了,告不倒了。”就连连说了这句,没别的。当下华昶的心里就拔凉拔凉的。
到了平台,磕了头,皇上让他起来,又对李东阳说:“你把情况跟他说说吧。”
李东阳就说了一句话,差点让华昶晕倒。李东阳说:“老华,那两份卷子我都看了,既不是唐寅的,也不是徐经的。尤其是答得好的那份,上面的名字,是王守仁。”
华昶这下目瞪口呆了,问:“那其他的卷子呢?就没有他们的?”
李东阳道:“我们接到礼部的通知要重新查卷子的时候,所有的卷子都还是封着的,看不到名字。后来我们奉旨把已经能上榜的考卷全拆了,就没有他们两个。这些,都有在场的考官们作证,拆卷子的时候,他们都签了名的。”
华昶说不出话来。李东阳接着说:“老华啊,言官可不该是这么当的,跟皇上反映情况,得有真凭实据。”
华昶知道事情要糟糕了,想了想,决定死中求活,一定要把唐寅徐经两个死死咬住,便说:“唐寅可是解元,自古至今,还没有解元没被录取的。再说,他当了程敏政的门生是确实的,在外面提前散布考题也是确实的。”
皇帝插嘴了:“华昶你什么意思?你是不相信李东阳他们查卷子的结果?”
华昶一梗脖子:“没错。李东阳平时和程敏政交情不错,这回考试,参与的考官又基本都是礼部的,和程敏政都认识,谁能保证,他们在查卷子的过程中,没把唐寅徐经的卷子拿出来扔掉?”
皇上立刻严肃起来了:“华昶,照你这么说,这件事情,朕是查不清楚了?”
华昶一夜没睡,早晨连饭都没吃,饿了大半天,已经有点糊涂了,本能地答应了一声:“就是查不清楚。”想想不对,又赶紧找补:“臣不是这个意思。”
已经晚了,皇上哼了一声,说:“那好,这件事情,让北镇抚司去查吧。”
“北镇抚司”三个字一出来,别说华昶了,连李东阳脊背上都起了鸡皮疙瘩,他狠狠地盯着华昶,那意思是,你真是损人不利已啊,你这不是生生把自己和那两个举人拉在一起往火坑里跳么?这北镇抚司不是别的机构,正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当时,锦衣卫设南北两个镇抚司,南镇抚司是专门管着锦衣卫自己的,有哪个贪赃枉法的,仗势欺人的,归南镇抚司来管教,这北镇抚司,则是专门管皇上的“钦案”的,自己连监狱都有。这个权力,要大过东厂,因为当时的东厂,只能抓人,没有监狱,抓了人还得交给北镇抚司。东厂权利熏天,逼着锦衣卫给他们下跪,还是后来的事情。
说白了,北镇抚司一出面,连案子的性质都变了,意味着这案子是皇上亲手抓的,可以绕过刑部,直接由北镇抚司审讯、用刑,直接杀了都不新鲜。谁都知道,明朝这一段,几个著名的大臣如胡惟庸、蓝玉、解缙都是死在锦衣卫的手里。这些人不是开国元勋就是内阁首辅,锦衣卫都敢往死里整,就更别提唐寅徐经这两个小鸡子一样的举人了。
华昶当然也是冷汗直流,他也知道,落到北镇抚司手里意味着什么。
皇上压根没理会这两个人什么表情,只是说了句:“就这样吧。华昶,连着唐寅与徐经,执送北镇抚司,应对明白了再来回复。让锦衣卫不许徇情。还有,会试的榜单直接交给朕,朕看完了再放榜。”
这唐伯虎在东院里,一觉睡醒,天已大亮,睁眼一看,梁三姑已经坐在他床前,正两眼痴痴地望着他。唐伯虎就问她:“你在这儿呆呆地看什么呢?”
梁三姑说:“没事干,就是看看你。”
唐伯虎笑了,又问:“我很好看么?”
梁三姑点点头,说:“我要是喜欢你了怎么办?其实我就是喜欢你了。”
唐伯虎顿时有点犯晕:“哎,你昨天晚上还是一言不发,那么拘谨羞涩,怎么一觉醒来,你变得这么直接了?你没吃什么东西吧。”
梁三姑没明白,莫名其妙地问:“我吃什么了?”
两个人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外面梁老板已经在喊:“唐解元,既然醒了,就出来吃点东西么,下午小徐还要开戏呢。”
唐伯虎乐了,敢情这梁老板,一直在外面听着动静呢。
白天东院里人少,梁老板可以专心陪唐寅徐经吃饭,说说笑笑的,谈的都是风月。唐伯虎就问了:“梁老板,你这东院里的姑娘,是可以嫁得出去的么?”
这话一说,坐在旁边的梁三姑脸先红了。梁老板察言观色,早就看出眉目,连连摇头,拿筷子指着梁三姑说:“她不行,从小到大,我花了这么大的价钱,刚长成,你可不能带走。”
徐经在旁边大乐,道:“够快的啊,这才一夜的功夫,就私定终身了?唐兄,我还真就佩服你这谈姑娘的本事,不仅快,而且成功率高,兄弟我以后要和你好好学学。”
唐伯虎争辩道:“我可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徐经嘿嘿地笑:“谁信啊?”
一直不吭声的梁三姑突然插嘴道:“他说得没错。昨天那个疯举子说他是伪君子,我看不是,他是真君子。”
这话说出来,就连梁老板都听着不真了,扭头仔细打量起梁三姑来。这一看,梁三姑就知道自己说多了,低下头来,再不肯吭声。徐经便说:“梁老板,你看姑娘都把唐兄夸成这样了,想必是芳心暗许。这样吧,你开个价,我出钱,好人做到底,让唐兄风光到底,带个新媳妇回去……哎哎,你大方点么。就成就一段千古佳话如何?”
接着就把范成大、小红和姜燮的故事又说了一遍。这故事本是昨天唐伯虎讲给他的,拿来现学现卖,属于真正的学以致用。这故事说得梁三姑头低得更深了,其实已经心神荡漾,仿佛自己就是那小红,唐伯虎就是那姜燮,在江南船上,琴瑟和鸣,夫唱妇随,好一幅田园诗话。
梁老板说:“你们别误会,我还真不是抠门。唐解元和三姑两情相悦,我也是知道的,只是这整个东院,就靠着三姑当台柱子呢,她要走了,这东院也就基本垮了,这是其一;其二呢,唐解元也许就是今科状元,将来出将入相的,娶一个青楼女子,到底是说不过去的,相差太远,也容易惹起非议;其三,我听说唐解元已经是有家室了……”
话还没说完呢,梁三姑已经啪嗒啪嗒掉眼泪了,站起来,也不说话,径直就回自己房间里去了。唐伯虎挺过意不去,心里也觉得很惋惜,正要说话呢,就听得大门外又是一阵喧哗。梁老板皱起了眉头:“这谁啊?别又是那个混小子,酒醒了,又回来闹了。”
正要站起身出去,大门已经被踹开了,哗啦啦进来二三十个人,一水的乌纱帽,金色服装,上绣麒麟。为首的一个径直走到唐伯虎等人面前,说:“我们是锦衣卫缇骑,奉旨来拿唐寅徐经两个,你们谁是?”
唐伯虎、徐经哪见过这世面啊?慌得说不出话来。梁老板见多识广,但也不知道怎么应对,只是一个劲地说:“诸位兄弟,别别动怒,有话好好说。”
那锦衣卫道:“谁生气了?我们这儿办差呢。要是没人说话,我们可动手查抄了啊。”
唐伯虎赶紧说:“别别,我……我是唐寅。”
徐经一看唐伯虎认了,也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是徐经。”
那人一挥手:“把钦犯拿了。”后面顿时上来几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把小唐和徐经捆翻在地,徐经一个劲儿地嚷嚷:“我们怎么就成钦犯了?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话还没说完呢,下巴上就挨了一脚,被踢得眼冒金星。
那领头的又问梁老板:“你是谁?”
梁老板都结巴了:“我我……是这儿的老……老板,我我姓啊梁。”
“你也跟我们走一趟。你不是钦点要犯,我就不捆你了,你放老实点。”说着一声喊,众人拥着唐伯虎、徐经和梁老板就向外走。那徐经的几个小戏子还拿着家伙出来准备开戏呢,却见桌上残羹剩饭,人已经一个不见了,都兀自奇怪,主人去哪儿了?
这唐伯虎和徐经被捆在马上,梁老板在后面跟着,一行人前呼后拥,出了演乐胡同,便向西南而去,从皇城外走过。这小唐在马上骑着,双手反剪,嘴上还戴着口枷,不能出声,只是眼巴巴瞧着巍峨的皇城――他和徐经来京师的第一天,就来看过皇城,没想到再来,竟然是这副模样。
东院在黄华坊,锦衣卫在大明门西边的大时雍坊,西江米巷与石碑胡同的交界处,大约就是现在国家大剧院鸡蛋壳那个位置,就在弘治年间,也是闹市区。一路上人群围观,指指点点,小唐都听见了,说是有举人考试舞弊,事发被抓。还有人认出了唐伯虎,大声喊着:“唐解元,怎么会是你?”羞得唐伯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路进了锦衣卫,唐伯虎和徐经就分开了。小唐被带进一间黑咕隆咚的牢房里,还没容他打量着房子呢,就被一脚踹到腿弯上,咣当一声跪下了,脖子上、手上、脚上给戴上了木枷,然后被扔在那儿,牢门一锁,再也没人搭理。
这一招叫晾被子,就是不理人,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三五天,也不说为什么抓你,也不问情况,就是让人犯自己琢磨,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自己脑子里翻江倒海地想去吧,时间长了,想着想着就想崩溃了,还没问呢,自己就率先招了。同时,也是一种暗示,就是这事儿是大事儿,别想着一时半会就完,老实呆着吧,完不了,指不定到猴年马月才能放你出去呢。这就是让人犯着急,急着想洗脱自己,提审的时候就说得多,说多了那就有破绽,总之都是心理术。
这边押了唐伯虎和徐经,那边梁老板就被提了审。审问他的是锦衣卫老大,指挥使牟斌。在明朝历任锦衣卫老大中,牟斌是有口皆碑最厚道的一个人,但饶是如此,也是要先讲讲锦衣卫的各种装备,比如“刷洗床”,就是一张铁床,把人捆在上面,用开水一浇,之后再拿铁钉子铁丝做成的铁刷子,在皮肉上刷洗,问一句刷一回。牟斌说:“基本上,这么刷几下,就没有不招的了。”
这梁老板一路上想明白了,这唐寅和徐经肯定是考试作弊,被人告发了。自己应该没什么事,好好配合,赶紧说清楚了就能走人。听牟斌在那讲完刷洗床,正要讲油煎锅,梁老板就说:“大人你不用再做思想工作了,我全说。”
接着就仔细回忆,详尽招供,从唐寅徐经进门开始,一直说到他们动心思要带走梁三姑。牟斌听得津津有味,最后记下了两句最有价值的话。
一句是徐经说唐伯虎“必中大魁”,一句是唐伯虎说自己“会元还是有些把握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