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上缺钱苦的却是百姓,青州乃江南首富之地,自是横征暴敛重中之重,近年赋税翻了几翻,闹得家家户户几近赤贫,莫说余粮,糊口都成难事。青州一地向无抗寒准备,加之当地官长无能,天灾人祸之下,这场前所未遇的怪雪竟闹得流民百姓日日冻死过千。
每每灾害一生,若有处理不当,两件事是少不了的,一是流民失所,大多成群结队蜂拥往几个大的城镇逃难讨活,二是平日里那些流氓地痞难免趁此乱世或三五一伙,或几十人结帮,落草去做那劫掠的勾当。
闲话少叙,却说这天日已西斜,青州府城门将闭之际,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骑着头毛驴出得城来。那少年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袍,外罩孝服,脸有戚色,不时吆喝两句,赶驴儿快走,人却一直低头看着毛驴的后颈发呆,明显心思并不在赶路上面,就这么一人一驴一直顺着官道朝北而行。
待得太阳下山,暮色渐深,那少年方回过神来,见官道一面依山,一面却是密林。雪天无月,林中漆黑一片,只偶尔传来几声尖锐刺耳的鸟鸣,一阵风过,吹得已被冻枯的枝叶哗哗作响,那少年显然未曾出过远门走得夜路,此时见四周阴森可怖,自己又独身一人,不由面露惊慌之色,口中连声吆喝,一边催毛驴快走,一边给自己壮胆。
他心里害怕,眼睛更是紧张的四下顾盼,两耳高高竖起,仔细倾听周遭动静。少年凝神之下,竟听得前方隐隐的似有人声,少年心下一喜,便催驴往前方急赶。待得近了些,已能分辩出偶尔传来的诸如:“大哥”,“那些穷鬼”,“还不够去趟偎碧楼”等几句断断续续的交谈。
再走得一段,已能看到前面隐隐似有火光,他忙赶驴过去。待到近前方看到林间有一处空地,中间点着篝火,几个汉子围坐火旁,正烘烤着什么。那边几人听到蹄声,齐齐站起身来看向少年。双方才一个照面,少年吓得拉转辔头就要逃走,他见识虽少,人却机灵,见那几个汉子个个身形高大,带着利器,再回想一路断续听到的几句交谈,便判定这伙不是好人。
果然那几个汉子见他要跑,高声呼喝:“站住。”便操起家伙向他追来。少年心里惊慌,一手拉着辔头,另一只手便往毛驴身上胡乱抓去,乱抓之下竟抓到毛驴耳上,毛驴耳朵上吃痛,哪里还肯往前跑?便甩头撩蹶子。有个汉子看是机会,把手中尖刀往少年处掷去,却击在毛驴肋上,那驴儿惊痛之下极力一掀,竟把少年掀下背来,转头便往林中狂奔。见驴儿要逃,汉子中一人叫道:“老二,老五去追。”便和其他三人去围那少年。
少年见果然是伙强人,哪里还顾得上疼痛,爬起来便往来路跑去,幸亏他年纪虽小,心思却灵活,想着在官道上早晚会被追上,便转身钻入密林。性命攸关之下,又是玩命狂奔,又是左躲右闪,竟把渐渐把几个强人甩开,不知道又跑了多久,待得力尽方敢回头去看,四周只见树影婆娑,惊鸟纷飞,却早已没了强人的影子。
少年没了威胁,心安之下顿觉腿软脚软,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靠着棵树大口大口喘着气,只觉与方才惊魂相比,这林中虽昏暗阴森,却也没那么可怕了,只是想着才买没多久的那头毛驴如今下场如何,如今没了驴儿代步,又该怎么上路。他胡思乱想一会,觉得又困又累,闭眼便要睡去。幸得山中时有冷风,他逃命那会的一身热汗已渐渐凉了下来,这时冷风一吹,顿时被冻清醒。他虽不懂得什么野外生存的技巧,天寒地冻之下却也无法入眠。
他方才又是惊吓又是逃命,折腾了半宿,终于感到腹中饥饿,紧了紧身上棉袍,从背上解下包袱,取出块饼子,边啃边四下张望。展眼望去,只见四周漆黑一片,哪里还能找到方向?可现下却也不敢就停在这又黑又冷的地方,也只得强压下心头的胆怯,寻着感觉中的北方而行。在他想来,只要一直向北,走到天亮,定然已离那伙强人很远了,那时再转往东便能找到官道。可在这无星无月的黑林之中,想辨别方向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少年一夜趟雪而行,走到天色露白已是筋疲力尽,按着他心里想法,天色最亮处便是东方,只要朝亮处一直走定能走出这片密林。此时既然天亮了起来,周围已然清晰可辨,他心下稍安,便坐在雪地上略吃了点干粮,待体力恢复了些便往西而行。
他思路本也不错,只是自小跟随老师读书,从没出过青州城半步,此次出来只知道按着老师离终前的指示一直顺着官道两三日脚程便可到达锦安,再从锦州渡上船走水路去往浙阳岘砻山。他一路精神恍惚,想着心事,未曾注意四周环境,却不知官道盘山,此时再向东走,只能往林中越走越深,哪里还能再找回官道?况且青州城外这片密林绵绵不知有几千里,历朝历代在这林中出过几件怪事,就是当地樵夫也不敢深入,哪里是他想当然便走得出来的?
果然那他一路磕磕绊绊边走边歇,直走到天又黑了下来,也未曾见着大道的影子,少年自小虽不曾养尊处优,却也从未遭过什么大灾大难,十几年读书修文侍候老师,生活算得上是平淡至极,这两日的遭遇可说是生平未逢之险。如今大难之后又在这密林雪地迷了方向,心里虽慌,竟也激起一股书生倔气,想着既然迷了路,一直走下去总有希望,比停在这荒无人烟的雪林里等死要强。他知道此时再 往回走,未必还能找到来时的路,便也不改方向,继续摸索前行。
少年平生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这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走下来早已筋疲力尽,走在林中又是磕磕绊绊,手脚早已磨破,身上的棉袍裤子也被荆棘树杈剐得破破烂烂,再走下去自然倍加艰难,此时仍能坚持,也只能说是求生本能和凭着骨子里的那股倔强了。他既无远行经验,出门时准备多有不足,老师说三两日的路程,他便当真只带了三日的口粮,这两日体力消耗下吃 得便多,那些干粮如今也只剩了一张饼子和几小块肉干了。
他知道若连粮也断了,那便当真得葬送在这林子里了,是以只就着雪水嚼了两块肉干,便踉踉跄跄的摸索找路。
不知又走了多久,摔了几次,那少年终于在滚下一处小坡后晕了过去。昏迷中他只觉得是在做一个最香甜的梦,没了这走不出去的雪林,没了那些大盗强人,梦里似乎老师仍在,就在夏日书房中倾听自己的策论答辩,身上暖洋洋的,老师时不时提点几句,或给一个赞许的微笑,似乎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就是这样一个梦,让此时的少年感觉幸福无比,就只愿一直这样下去不愿醒来。可他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撞着
自己身体,意识若有若无处似乎有人在叫喊着什么,几次三番让他烦不胜烦,一下子又觉得头疼欲裂,老师……书房,一下子都远去了,不知这样多久,少年终于张开了眼睛。
“……?!”
少年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如果说这两日遭遇是从来未逢之险,那眼前这位则可算是未遇之奇。
就在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密林之中,自己身边竟是个至多不过三四岁,光溜溜,赤条条。。头上点着戒疤的小和尚?这本该正在爹娘怀中撒娇的小家伙此时正用他那白白嫩嫩的小脚丫在少年身上又踢又踩,偏偏口中还奶声奶气的叫道:“快醒醒,别装死!想累死小爷啊?”若非那小和尚正在他本就满是伤痕的身体上踢打,疼痛感真实到不能再真实,少年一定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见那小和尚似乎并未发觉自己醒来,仍在那里猛踢猛踹,少年迟疑了下,试探道:“……小师父?多谢小师父救我。”他嘴唇干裂,嗓子里似刚被火烧过,又干又疼,挤出这两句来已是勉强。
“你醒啦?”小和尚一脸惊喜,凑到少年面前,见少年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又刻意板起小脸把手一挥,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谢什么谢?小爷只会杀人,不会救人。”偏偏这本该很酷的表情对白被他那奶声奶气的语调完全破坏殆尽。
那少年也被这怪异至极小和尚逗得一笑,挣扎着半坐起身,解下身上棉袍便往小和尚手里塞去,口中道:“小师父怎么会在这里?快把这个穿上,这么冷的天光着身子会生病的。”棉袍才一离身,他那单薄的身子便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若是换作任何人看到这么个小怪物,怕早已把他当成了山精妖怪,逃还不及,哪里会去关心他冷是不冷?更不要说解衣以赠。偏偏这少年单纯善良,又被与自己同是孤身处在雪林之中的小和尚
救叫醒,对他又是感激又是怜惜,是以虽满腹疑惑,却也没往旁处去想。即便如此,对这个古怪的小家伙,言行举止间倒也无法真个当作幼儿般对待。
“这破玩意儿你还是自己留着穿吧。”小和尚不屑的撇撇嘴,看也不看这件又脏又破比自己身子大了一倍有余的袍子,转身打开少年身旁的包袱随手翻找,他倒也不客气,见没中意的衣物,索性把包袱里的衣服杂物全抖在地上,却把那灰布包袱皮往身上一裹,在右腋下打了个结,再俯身抓起多余的布料,两只白嫩小手只一分,便把坠在地上的布料扯了下去。这么一来,除了藕节似的右臂和那对光光的小脚丫还在冰天雪地里招摇,总算是把不该露的地方遮了个大概。
小和尚得意洋洋的在少年面前转了一圈,又装模作样的合十一礼,笑嘻嘻的问道:“小僧这袈裟如何?”
少年重新披上棉袍,看了眼散落一地的衣物,又苦笑着上下打量他身上那件不伦不类的“袈裟”,总算没再问出诸如“你冷不冷?”之类的蠢话。
“在下石靖,敢问小师父法号?”
石靖这一问,倒把小和尚给问怔了,他皱眉苦思了半晌,方叹了口气道:“就叫我渡离罢。”明明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偏这一声叹息,眉眼间神色却仿佛历尽了沧桑。
“喂,你怎么跑到这里?害小爷费这么大劲才把你弄醒。”只一眨眼,渡离又恢复了这般拽样儿,石靖甚至以为方才那一瞬不过是个错觉而已。
他略通医术,知道若非渡离这通踢踹,自己怕是很难再清醒过来,读书人讲究受人滴水当报之涌泉,何况如今这天地间,也只有这有渡离与自己相伴,是以强忍着身子不适,把前因后果讲了个明白。
渡离听了只一摊手:“现在怎么办?这地方我也不熟。”
石靖沉吟半晌,暗道:“我这身子现在动一下已是困难,又没了干粮迷在这林子里,怕是走不出去了, 不若求这小师父帮忙,好教姐姐知晓老师已故和我的下落。”他计议已定,咬牙强撑着身子从散落一地的衣物里翻出个小布包,又从怀里抽出一封书信及一包盘缠一并递给渡离,盯紧渡离眼睛正色道:“干粮也只剩这半块饼子,若不知路,我现在这样子怕撑不了多久,求小师父带上它找路出去,把信送到浙阳岘砻山我姐姐那里,也算……也算是帮我了了遗愿。”说完这句,石靖面色惨然,心头一片苦涩。
这两人相识不过半晌,石靖虽年少却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本不该对个凭空冒出来的幼童生死相托,只是他现在人虽清醒,全身上下却如散了一般,略动一动便酸痛无比,两条腿更是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全然没了知觉。他知道这是自己体力耗尽的原故,那双腿却是昏迷时在雪地里冻得僵了。只是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又缺少口粮,自己这般状态已很难再坚持下去,不由得他不灰心,虽明知托给渡离也是渺茫,但见他赤身在冰雪中依然生龙活虎,言行又不真个像是无知稚子,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希望。
渡离却不伸手去接,嘻笑道:“要送自己去,连这鬼地方小爷都不认得,天知道什么岘砻山在哪?”他看石靖嘴唇已冻得乌青,脸色一片灰败,难得认真道:“我教你个培元养气的法子,你学来暖暖身子再说。”说罢一字一句的念了出来,又指点如何运气行功,要石靖用心去记。
石靖见渡离身上异处颇多,不由将信将疑,重新生起几分希望,用心去学,好在他粗通医道,经络穴道记得本熟,倒省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待得渡离讲完,石靖按所授之法才一行气,便觉一股细流从腰间提起缓缓顺着脊椎通泥丸走悬关,似是自动自发的在自身经络里走了一个周天,顿觉周身暖洋洋的寒气全消,舒服到让人欲罢不能。他得了妙处,顿时忘了外界纷扰,用心练起气来,此时的石靖哪里知道渡离轻描淡写一句培元养气,授他的是何等绝学。
渡离见他己入定,便不再理会,小手抚着光头自言自语道:“不知这小子会不会生火造饭?”说着转身往林深处走去。
等到渡离回来,手里已拖着两只早己冻僵了的野鸡,看那两只肥鸡加在一起的块头,竟和渡离不相上下。他把野鸡往石靖身边一丢,转身便在不远处雪地里一阵乱刨,待把积雪清掉,挖开浮叶,下面的冻土却不是他那双白白嫩嫩的小手能对付的了,他也不费这劲,拍拍小手转身提脚便往已被落雪盖成个雪人似的石靖身上踹去,口中叫道:“别装死了,快起来做饭,爷快饿死了。”
石靖行功正到得趣处,眼耳已与外界隔绝,被渡离一踹,自然受惊不小,茫然睁开眼睛,惊魂未定的看着懒洋洋坐在地上的渡离发呆。
“那玩意儿只有一条,学过便散不得功,也不能再练其它功法,否则经脉错乱可不关小爷的事。”说罢指着地上那两只野鸡道:“这东西交给你了。”
石靖现在最大的难处便是断粮,此时见着那两只野鸡当真是喜出望外,跳起来对着渡离深深一揖:“小师父对我有活命之恩,受在下一拜。日后若有驱策,当效犬马之劳。”这一礼行完他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劳痛全消,浑身精力前所未有的充沛,只余些头痛发热,却是受寒所致,非练气所能治的了。他自幼习文,对行功练气实在是没有什么概念,只当是学了个暖身健体的法子,冰天雪地中刚好合用而已,这惊世骇俗的功法对他而言却没有眼前那两只野鸡实在,听了渡离的嘱咐也只是暗自记在心里罢了。
渡离却是浑不在意,仍是那嬉皮笑脸的怠惫样儿:“我要犬马作什么?一日三餐好吃好喝供着小爷就是。”
石靖听了一笑,他心里虽把渡离当作奇人异士,救命恩人,但渡离看上去到底也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照顾他本就是天经地义,且听渡离言下之意,竟是要与自己同行,自然欢喜无限。他心里虽有报恩念头,但见渡离言笑间没个正形,倒也不便再提,何况大恩不言谢,也只是记在心底。
地上那两只鸡却让石靖犯了难处,他是个孤儿,自记事起便跟着老师,他老师家境虽非大富,可也算宽裕,饮食洒扫自有仆人照料,他这做弟子的至多不过替老师捧砚端茶,招待客人,哪里曾进过厨房?
石靖在这为难,却急坏了渡离:“发什么呆?不会连生火杀鸡都不会吧?”
“没刀子拿什么来割这鸡毛。。?”渡离顿时无语……
“那埋着把剑,先挖出来弄点柴生火。”渡离无可奈何的往方才被他挖过的地方努了努嘴。见多了渡离奇异之处,石靖对他的话已不再怀疑,虽然他对这古怪的小和尚颇为好奇,可俩人才结识不久,不便多问,况且他这一天一夜体力消耗过大,又刻意节食,早已饿急了,裹腹才是头等大事。
见石靖找了根粗枝在那里挖着冻土,渡离倒也没闲着,拎起只鸡坐在一边兴致勃勃的拔着鸡毛,待鸡毛遍地,石靖已从土坑中提出一柄剑来,不知是否巧合,此剑才一出土,那漫天时紧时慢的大雪,竟然停了下来。
石靖把剑握在手里,只觉得轻飘飘的似没有重量,本朝尚文,士子多是手不能提之辈,是以石靖对剑器也甚为陌生,虽想不通金属所制怎会如此轻巧,倒也并不太在意,只随手从地上捡起件衣物擦掉剑上泥污。
待那柄剑还以本色,石靖抽出鞘来细细玩赏,忍不住喜道:“好个香檀把虎口双吞玉,鲨鱼鞘龙鳞密砌珠,真真是个宝物。”
渡离在一旁冷眼旁观,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嘟囔道:“真真是有眼无珠。”
却说那剑初生虽本是朴实无华,历朝历代不知经了多少王公贵族,奇人异士之手,镶金嵌玉,配鞘贴珠自不必说,用料之精皆选稀世之宝,总是唯恐不能彰其华贵,如今单这剑上配饰,都可称得是价值连城了。此时在石靖这门外汉眼里,自然只睹金玉之光而不见宝刃之利,即便如此,他也能猜到这是把不世出的宝剑了。
石靖哪里舍得用此剑砍柴,一时间不由颇为踌躇,渡离在一边等得不耐烦:“还不快去,我还等着开膛呢。”
石靖与渡离相识不过半日,因被渡离所救,又蒙他大恩,举止上虽未刻意恭敬,却也言听计从,此刻却忍不住怨道:“这剑怎能拿来劈柴杀鸡?真是焚琴煮鹤,让宝物蒙尘。”
渡离反唇相讥道:“持它伤人害命便是得其所哉,助我们裹腹反倒作践它了?”
石靖驳道:“神兵利器或君子佩于庙堂之上,或将帅仗之保家卫国,如今落在我等凡夫俗子手上,捧之尚觉有愧,怎敢拿来做樵厨之事?”
渡离却不愿在此事上与他纠缠,撇嘴道:“难不成你用手去劈?”
石靖顿时无语,左思右想之下实不忍心用来劈柴,竟赌气把剑往树上一挂,真个转身去空手拾柴了。
可这场雪下了足足半月有余,四处被积雪覆盖得茫茫一片白,却去哪里寻找枯枝?无奈之下只好去打那些生满尖刺的荆棘主意,好在他习了不知名的功决,虽只行过一次功,气力不觉间也和从前大有不同,三下两下便折下了一堆枯荆,纵是没费什么力气,两只手却被扎得鲜血淋漓,他在那里埋头苦干,渡离却在身后注视着他,神色黯然,若有所思。
待石靖抱了柴回来,渡离已用剑将两鸡腹内清理干净,正用雪水内外擦洗,石靖目瞪口呆的看着离地五尺多高的枝杈,怎么也想不明白渡离小小个子怎么摘下的那柄剑。好在他如今对渡离已是见怪不怪,只好苦着脸捡起被随意丢在地上,尚沾着野鸡腹内零碎的宝剑反复擦拭,浑没留意自己被扎得满是伤口的手掌上偶尔流下一滴鲜血落在剑上,瞬时间竟溶入剑身,了无痕迹,正低头摆弄着野鸡的渡离眸子中却忽地闪过一抹异色,旋即又恢复平静。
在石靖心里,若无渡离指点,自然不可能挖到这柄宝剑,既然自己只是出了些气力,宝剑当然是属于渡离之物,他之所以据理力争,也不过是出于爱宝之心,既然渡离自己都不当是宝,他也无可奈何。
石靖将剑重新挂在树上,却对那一地枯柴犯起了愁,苦笑道:“柴是有了,却到哪里去找火种?”
渡离不可思议的看着石靖:“你出门都不带火折子么?”
石靖脸上一红:“我哪料到竟落到这般田地?”
渡离撇嘴道:“防患于未然都不懂,当真百无一用是书生。”老气横秋的腔调用偏从他那奶声奶气的口中吐出来,自然怪异到了极点。他却不理会石靖忍俊不住的奇怪表情,嬉皮笑脸的问道:“你是想让那剑再蒙尘一次呢?还是想尝尝茹毛饮血的滋味?”
这人竟真是个书生脾气,虽不懂渡离为何发此一问,却丝毫不曾犹豫,笑道:“茹毛饮血从来只见闻于诗书,难得今日有幸,倒也颇具古人之风。”说着便要去拿生鸡来啃。
渡离顿时气结:“难道你也让我去啃生肉不成?”他最是无耐烦石靖自觉受了点小恩小惠便一付恭谨的拘束样,现在看他言笑无忌,便觉轻松自在了许多。
石靖奇道:“你不是和尚么?怎能食荤?”
渡离得意洋洋的一摆手:“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哪能被区区戒律所困?”
石靖不想和他胡搅蛮缠,无奈道:“我还道你已辟谷了呢。”心里却暗自腹诽:“哪有和尚谈什么三界五行的?除了个光头,你哪里像出家人了?”
渡离咬牙切齿道:“辟谷?真想饿死小爷啊?不饿死也被你气死了,快把剑拿来。”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吼了出来。
石靖见他发了脾气,不敢再说,只得把剑递给了他。渡离提着剑找块大石往中间只一切,也不见用力,磨盘大的石块便如豆腐般轻轻松松被破成了两半,直看得石靖咋舌不已。
渡离又从衣物里挑出了件轻软的贴身小衣,撕成条状垫在半块大石中间的干燥处,将剑脊对准石头就如使榔头般一下下敲了下去,待敲得次数多了,溅出的火星渐渐将布条点燃冒起烟来,终于成一股小火着了起来。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的石靖忙抢过宝剑细细察看,见剑脊上莫说损伤,连划痕都未见半个,不由得连连咂舌。
那边渡离边小心翼翼的扇着火苗边嘟囔道:“让你管我三餐,现在反倒是小爷伺候你了。”顿时把石靖说了个大红脸。
待得火渐旺,俩人烤着野鸡无事闲聊,石靖终于忍不住问起渡离来历,渡离却只是插科打诨,总之是口不吐实。
石靖见他不说,倒也不再去问,却盯着火光叹息道:“我与姐姐自小分别,如今姐姐在这世上就只剩我一个亲人,幸好遇到你,否则留下她孤伶伶一个人我怎么对得起老师?”
“你一直随着老师?你家人呢?”渡离拨弄着火堆,漫不经心的问。
“我记事起便跟在老师身边,他老人家也从不跟我说爹娘的事,如今就连老师都已不在了。”见石靖神色郁郁,渡离摸摸光头,把话题带开,却同石靖聊些本朝时事。石靖与渡离相处半日,不觉间已将他当做同龄伙伴一般,俩人闲聊起来,渡离但有所问,石靖便细细分说明白。
俩人聊着天,鸡已烤得焦黄,油星在皮上炸开噼啪作响,香气引得俩人都是食指大动,渡离哈哈一笑:“就说小爷有天份吧,处女作都这么完美。”
“处女作?”石靖一脸莫明其妙。
“嗯。。第一次烤鸡的意思。”渡离分了块肉给石靖,浑不在意的说。
“倒也形象。”石靖琢磨过味来,脸上一红,接过来狠狠嚼了起来。
他饿急了的人,起初还不觉有什么,几口下肚才品出滋味,转头看渡离吃得满口是油,竟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这肉好像还没熟?”待勉强咽下肚去,方小心翼翼的问渡离。
渡离把肉重新架好,一脸的郁闷:“我说怎么一点滋味没有,原来是不熟?”
“……那是因为没放盐。”石靖苦笑道。
自雪停虽没几个时辰,温度却开始慢慢的回暖,天上阴云散开,阳光照射下来,树上的积雪渐融,一片片砸落在地上。
阳光透过树隙,斑斑点点的洒在俩人身上,石靖顿觉数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收拾了地上衣物,把剑用布包了负在背上,拉着正半躺在石头上晒太阳的渡离便要上路。
“往哪走?”渡离眼都没睁一下,懒懒的问道。
“太阳在正中”石靖看看天色,迟疑道:“我们一直往东朝一个方向走,总是能出去的罢?”
“我就知道……”渡离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从石上一跃而下,指着石靖曾滚落下来的土丘道:“咱们先上去看看地型再说。”
石靖一个十五六的少年,又是第一次出门,哪有迷路找路的经验?方才所言本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为少走回头路而已。他自与渡离相识,事事依靠这个貌似三四岁,实则深不可测的稚子,便如同主心骨一般,此时见渡离有了计较,他自然无不依从。
俩人上了土丘,渡离四下张望,指着一棵生得最高最茂的大树,笑眯眯的对石靖道:“你先爬上去,看看周围形势。”
石靖从小家教甚严,讲究容止有矩,进退有度,从不敢有丝毫越礼之举,哪里能如别家孩童般爬树玩耍?看那巨树参天不由得愁眉苦脸。可看看渡离细皮嫩肉的小小身子,也只得苦着脸自己咬牙硬上。
爬树对石靖这书生而言却也不是这么好学的,几次三番爬上不去不说,反把树上积雪震下,砸了自己个满头满脸。反观渡离躲得远远的,手舞足蹈却是一脸的兴灾乐祸,倒似存心看自己的笑话,不由得脸色铁青起来。好在渡离看他脸色不对,吐吐舌头指点了几个窍门,石靖又试了几次,竟真个爬了上去。
石靖第一次干爬树的勾当,此时悬空踩在树枝上自然不免心惊胆颤,他不敢再分神理会渡离的指手划脚,小心翼翼的攀着树枝一层层往高处爬去,待终于站在树顶能眺望远方处,下方被层层树枝枯叶遮住,已丝毫看不到地面情景。
石靖紧紧抓住树干,四下里极目远望,见西北边仍是无边无际的林海,南边是座高山,东边远处却似乎是个平原。一阵冷风吹在刚出过热汗的身子上,他禁不住凉气打了个激灵儿,登时觉得头脑有些晕眩发沉,他不敢再待下去,一点点从树上滑了下去。
待脚踏实地,石靖紧崩的精神放松下来,腿脚一软,竟一屁股坐在地上。渡离笑嘻嘻的凑上来问他感觉如何,石靖哪还有力气和他玩笑,只喘着气把周遭形势说了,俩人合计一番,推断出石靖这两日把方向走偏,南边应是出青州时所走的山路,而锦安应在东北,决定仍往东走,先出了密林再作计较。
石靖休息一阵,仍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上更是无力,怕耽误下去天色又黑下来,便行了一遍气待力气恢复些,强撑着拉了渡离赶路。待石靖走到力竭渡离便指点他行走时的呼吸法门,这功法自有它奇异之处,石靖依言而行,一天下来居然不再用刻意引导,那股气流便在体内自动运转,如此一来精力源源不断时有补充,足够支撑他不眠不休的赶路。倒是渡离从头到尾精力旺盛似是不知累为何物。
他俩人一路东行,只在补充食物时才略做停歇,石靖总觉脑袋时晕时痛,加上这两三天除去晕迷还没睡过一个整觉,现下体力虽有依仗,精神却也快耗到极限了,如今只是强撑而已。这倒不是他想玩命,石靖出门备好的清水挂在驴背早已随着毛驴不知去向,这几日都是渴饮雪水。自雪一停,天气回暖,地上积雪化作雪水钻进土里,便再没了水源补充。如今俩人只能寻些有低凹处的大石,饮些融化掉的雪水,如此一天下来,也只是将将能够止渴,若再走不出这林子,连石凹里的水也干掉,那便只能等死了。
他为保持口腔湿润,只是闷头赶路,连话都甚少说一句,倒是渡离,仿佛不知渴般,不停说说笑笑给他提神。如此又走了一日有余,俩人终于出了密林。
此时的石靖,已是唇口干裂,满嘴水泡,脸色也红得吓人,站都站不稳了。幸好渡离见前方目尽处似有几处房舍,大喜之下扶着石靖,一步一顿,苦苦撑着往那边走去。待走到近前,石靖迷迷糊糊的见似有人从房里出来,心神一松,顿觉天旋地转,晕倒在地上。
那时民风质朴,本朝又是佛教昌盛,贵族百姓家家供佛。出来那妇人见是个年轻小哥晕倒在自家院里,身边跟着个小和尚,竟问也不问,忙招呼了当家汉子俩人把石靖抬进屋去。
待把石靖抬到炕上,那女人才一碰石靖通红的脸颊,即惊得把手一缩:“这么烫?当家的,快舀水来,虎娃快去请孙先生。”
那妇人安排妥当才恭恭敬敬的对渡离合十道:“村妇只顾着救人,怠慢小师父了。”
渡离和石靖相处虽没个正经,对这妇人倒装模作样的还了礼道:“善哉,女施主救我兄长,小僧谢还不及,哪有怠慢之处?”
渡离本就生得粉雕玉琢,极是可爱,偏行止又极懂礼,若非说话奶声奶气的极是逗人,俨然便是一副小高僧模样,可把那妇人喜坏了,忙道:“小师父说得哪里话?村妇也是信佛之人,总不敢见死不救。”
言语间那汉子已舀了一瓢水来,那妇人忙把布用水浸湿了给石靖擦脸,紧跟着又掰开他牙关喂了几口水下去。
见石靖仍是不醒,只得把布一遍遍过了水给石靖擦脸降温,一边问道:“恕村妇多嘴,小师父和令兄打哪里来,怎么落得这般模样?”
渡离眼圈一红,低声道:“小僧与兄长是青州人氏,本要去浙阳寻亲,不想路遇强盗,逃进那片林子里迷了道路,几经周折才走出来,若不是遇着施主,兄长他……”他怕那妇人再问,忙挤出几滴泪下来。
那妇人见渡离落泪,果然不再询问,又看他赤着脚丫,身上也只围着块破布,不由得大是怜惜,恨声道:“天杀的强盗,竟连出家人也不放过。”说着便一阵风似的出屋去了,不一时拿着套小儿衣物让渡离换上。
见渡离穿了衣服鞋子,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俺家二小子和小师父一般大小,就说小师父穿着一定合身。穷乡辟壤的无甚好物,小师父莫要嫌弃。”
渡离见房中器具摆设,妇人穿着,便知是户穷苦人家,可给自己的却是套干干净净的新衣新鞋,他心里感动,嘴上却不说破,只恭敬谢道:“阿弥ObOOkO.cn陀佛,施主大德。”
此时那妇人的汉子领了个四十上下儒生打扮的男子进来,那孙先生先对渡离敬了礼,与妇人打过招呼便坐在炕头去替石靖诊脉。半晌收回手来又摸了摸石靖额头道:“这小哥是寒邪入体所致气虚发热,本无大碍,只是耽误了病情……”他略作沉吟道:“这样罢,我先开个退热去寒的方子,若退了热养上几日便可痊愈,若不能……那便看他的造化了。”那人所说的寒邪发热便是感冒发烧,石靖书生体虚,几日前遇匪受了惊吓,逃命之余满身大汗被冷风一吹便有些感冒,这几日先是晕在雪地里,后又没少挨冻吹风,便发起了烧,之后连日赶路,休息不足,如今高烧不退,莫说昏迷,在古时若不及时医治便是要了命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渡离从石靖怀里摸出银两付了诊金,孙先生又细细嘱咐妇人要以冷水敷额,灌以姜汤发汗,自领那汉子回家拿药不提。
待煎好药喂过石靖,那妇人又备了斋饭奉渡离吃了,留了虎娃陪渡离照料石靖,自去操忙家事。
却说石靖一睡便是两日,其间孙先生来看过几次,见他明明已退了体热脉像渐稳,奇怪为何还是不醒,但料得已无大碍,便放下心来。可到第三日上石靖却说起糊话,起初还是“老师”“姐姐”的乱叫一气,越往后竟越说出些奇怪的话来。渡离听出不对,忙近前要把他摇醒,无奈不管怎么拍打摇晃,石靖却仍然昏睡。石靖是渡离第一个朋友,几日相处石靖解衣推食以待,俩人感情日渐深厚,如今眼见石靖似有大凶险,束手无策之下暗暗发了狠心:若石靖有个差池,定要眼前这人与之陪葬。
妇人端斋饭进屋,见渡离坐在床头脸色含忧,只道他是为石靖多日不醒担忧,便把饭菜捧到渡离面前温言劝道:“小师父不必太过担心,孙先生昨才来看过,他说没事想必过两日令兄就醒过来了。”渡离接了斋饭谢过妇人,三两口吃了,仍坐在那里不言不动的守着石靖。
妇人见劝之不听,索性便坐了下来问渡离些佛法,原只为分分他心神,不想一番对答下来无论问些什么,渡离这三四岁的孩儿竟引经据典,似是无所不知。妇人信佛之心甚是虔诚,平日无事便到寺里去听主持讲经,如今见渡离佛法精深,又盘膝跌坐在石靖身旁,双目微垂,颇有点宝相庄严之意,登时敬重起来,一心一意的向渡离讨教,直到暮色渐深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石靖又没日没夜的说了两日胡话,昏迷到第五天夜里方才悠悠转醒,他张开眼来,第一眼便看到渡离的和尚头凑在自己面前,小脸阴沉沉的盯着自己一语不发。
石靖怔怔的盯着渡离看了半晌,闭眼长长的舒了口气,呻吟道:“渡离,你小子到底打哪来的?”
渡离见他仍记得自己,心里登时一松,冲口问道:“你是谁?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石靖却眨眼笑道。
渡离极认真的盯着石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把事情源源本本的告诉我,不然我杀了你,别怀疑我的能力。”
石靖见多渡离不同寻常之处,见他说得认真,还真怕小命就此断送。听那语气,知道他一定察觉了什么,便叹了口气把事情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
却说石靖昏迷了不知多久,浑浑噩噩就在将醒未醒之际,突觉一股极强烈的,似是无穷无尽的意识以极快的速度涌进自己脑子。那股意识就像是高速旋转的龙卷风一般,飞速冲了进来,几乎把石靖刚刚清醒过来的意识冲跑挤破,那是一种很真实的意识被挤压得无处容身甚至被淹没迷失般的感觉,他却动也动不得,喊也喊不出,完全的无能为力。
那股意识旋流完全涌进来后,石靖便开始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经历了无数的记忆片段,从肆意嬉戏的童年,书声朗朗的小学,调皮捣蛋的初中,苦读备考的高中,青涩甘美的初恋,意气风发的大学。到白手创业的艰难坎坷,事业有成的志得意满,还有年纪尚轻到华发渐生的父母亲人,聚聚散散沉沉浮浮的兄弟朋友,以及形形色色浓妆淡抹的那些女人,直到一次烂醉如泥后,一切终结。
石靖感觉那些记忆便如过电影般以极快的速度在自己脑子里播放,更像是进入了别人的身体,由着别人操作去经历了一场人生,他能感受到那人的一切感受,有着很真实的代入感,甚至如庄周梦蝶一般,快要分不清哪个是他,哪个是自己。
随着记忆里那些知识,石靖也逐渐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他大概是遇到了一个极倒霉的未来穿越者,没能成功入驻取而代之,反把记忆留了下来,用那个时代的语言来说,那些记忆就如COPY进自己的脑子一般,直到完全融合,石靖才有了意识。他这两日看似安静的躺在床上,实际上却是和一个几千年之后的人进行了场生死存亡的决斗,其中凶险自然不必多说。清醒过来之前,他甚至不知道睁开眼睛看到的会是哪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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