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来,方中群所见到的僮乡百姓,多是衣不遮体,面黄肌瘦。方中群二人一身土布衣裳,竟显得极是出众。彼时正是晚稻播种时节,田间劳作却无耕牛骡马之力,多是三两人在前面拉拽,一人在后面推那木犁,忧烦痛苦之色溢于言表。
方中群甚感不忍,与那岑随说道:“岑大哥,这田州百姓怎生日子如此艰难?”
岑随长叹一声,道:“这也是无法,广西诸族百姓,自古聚啸林野、落草为寇者众,向来便不甚得朝廷优容。太祖洪武朝始,朝廷便数次发兵征伐,动辄斩首万余,官兵所到之处,白骨积山,房舍为墟,田园荒芜,六畜无踪。兼之田州一地,土地贫瘠,又无那水利交通之便利,是以百姓足食者寡,十不一二。”
方中群动容道:“土地贫瘠,何不多发展副业?广西南国水果瓜菜众多,若是卖得好价钱,岂不是大大胜过这耕种稻米之苦?”
岑随闻得此言,只是摇头道:“哪里便得这般容易,瓜果蔬菜,讲究的是一个鲜活时候,田州山高路险,交通不便,哪有那商家拣那桂北之处不去,偏生到这里来。”
方中群道:“岑兄此言差矣,商家不来,难道我们便不能自己送出去?”
岑随道:“古来士农工商,便是分得明白,清白人家的儿子,又有谁愿意做那下等事情,既便是一时囊中饱满,也免不得被人暗中耻笑。“说罢摇头。
方中群却是无这等观念,见岑随无意多谈,只是暗想这商人一道,哪里又有什么下等不下等,岑大哥人虽好,还是脱不出古人观念。他却不会和岑随争这观念事情,便将此话题按下。
说话间,二人来到这田州府城之外。守门兵丁见得岑随远远走来,早早分出一人向那土官衙门报信去了。
方中群随岑随方进得城中,见得两个青年急步奔来,俱都面露喜色。一人老远便大声叫嚷:“好个堂哥,这一去半年,竟是忘了我们兄弟不成!”。
岑随微笑上前,正要招呼,不料发声那青年一拳便挥将出来,虎虎生风。岑随左手接过了这拳,右手虚晃,逼得那青年闪身避让,岑随上前一步,做势去勾那青年右脚。青年也是机灵,随着势子一转身,又是避了开来。不料岑随却是借机伸手出去,勾住了他头颈,笑道:“小家伙倒是长了些本事。”说罢放开手来,扶那青年站直。
那青年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道:“堂哥半年不返家,肯定又惹出许多祸事出来,让奶奶知道,少不得一顿家法。”见到方中群站在一旁,又道:“堂哥这又是哪里来的朋友,怎不先介绍介绍。”
岑随笑道:“这是我新结拜的兄弟,姓方名中群,长得你们几岁,你们叫方大哥便是。”那青年颇得处世之道,上前一拱手,口称:“方大哥。”他身旁那青年也长身作揖,叫了声:“方大哥好。”
岑随回身对方中群道:“这是我两个堂弟,好勇斗狠,行为孟浪的叫岑大寿,举止斯文,识得大体的叫岑大禄,我三人感情向来好,刚才倒是叫方兄弟笑话了。”
方中群也弯身对岑大寿岑大禄兄弟一拜,笑道:“岑大哥说哪里话来,见得大寿大禄两位贤弟举止,果知田州岑氏果是世家大族,子弟都是这般了得。”
那岑大寿是爽朗之人, 见方中群仪表不凡,原就颇有好感,见得他为人随和大方,这亲近之意更是大增,便笑道:“堂哥这只顾着外头说话,也不请方兄弟早些进门歇息,却让人笑话我们岑家不识得礼数了。”
岑随哈哈一笑:“你这小子,哪里多得这几分机灵,方兄弟,这边请罢。”带着三人便向岑家院落行去。
方中群和那兄弟二人跟在后头,仔细察看那岑大禄,只见他从头到尾面露微笑,不多发一言,知道是个细致小心之人,形容举止,都是稳稳当当,颇有世家子弟的风范。
家丁已得通报,早早儿开了黑漆大门候着。四人 进了院落,不待绕过那院中影壁,便听得一声断喝:“兀那不孝孙儿,还不给我滚过来!”
听得此言,岑随与岑大寿相对苦笑。岑大寿低声道:“堂哥,老奶奶这次脾气可不小,你好自为之。”岑随无奈道:“唉,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带头向前行去。
绕过那影壁,方中群看见好大一个院堂,堂上站着少说也有十来人。当中一把黄梨木太师椅,稳稳当当坐着一人,缁衣黑裤,满头银发用一根木头簪子拢在头顶上,却是一位花甲年纪的僮族老妇人。见得岑随近来,右手在太师椅扶手上一拍,怒喝:“岑随,你还不快快与我跪下!”
岑随倒是丝毫不敢违逆,立即上前几步跪在老妇人之前,低头就拜。方中群正感尴尬,忽觉得袖口处有人扯了几下,往旁一看,是岑大禄向他示意退开。方中群随大寿大禄二人退到下首位置站定。
老妇人用手指着岑随喝斥:“好你个岑随,我原是见你自小效那英雄豪杰之事,也不多来管你,哪里料到竟是养虎为患!今日倒要与我说个清楚!”
岑随听得来,只是不停磕头,也不多分辨。
老妇人见岑随无分辨之意,更是恼怒,道:“休在我面前做那乞尾求怜状,你做得这些好事,便不敢担当么!”
岑随方才抬起头来,一脸苦相:“老祖宗,我只出去游山玩水,历练经历,又哪里做得下好事情来?”
老妇人听得怒气更生,丢下一张纸来,道:“你事情做得嫌还不够好?合浦李公公报到承宣布政使司,广西省内海捕公文都已发出,布衣岑随,不是你还能是谁?我早知你与那王左做不出什么好事情,却没料到你们竟做出这私采贡品南珠之事,留得你这祸害在,迟早我岑氏一族,要灭在你的手上!”
岑随这才知道王左这厮竟是将他的名字obooko密告了官府,幸得两人向来各留一步,出身来历从不细谈,才没断了自己后路。自己虽是迟早要跟王左一一二二算个清楚,不过当下这关,却是难过了。他只得抬头对那老妇人道:“老祖宗,我知道错了,任您责罚绝无二话”
那老妇人见得他认罪低头,正要加以责罚,心中反倒想起一件事情来。岑氏一族,虽是世代为这田州土官,也得朝廷加封,权倾一方。二十多年前,却差些便是满门抄斩的下场。全因她那土官丈夫岑猛,听得奸人言语,竟是起兵造反,欲自立为王。朝廷大军围剿,岑猛与一子岑邦彦均死于乱军之中。幸得率领官兵平乱的乃是世上少有圣贤之人,王守仁王总督,得他宅心仁厚,网开一面,孤儿寡母才能苟活,继续做这土官。岑随便是那岑邦彦遗留下来的一点血脉,今日惹这事端,又怎生比得他曾祖、祖父当年的滔天大祸。一时念及前事,竟是痴了。
堂上虽是人多,没一人敢发出半点声响,岑随更是伏首贴耳,盼得老祖宗饶得这次,心内将那王左骂的越发狠来。
过得半响,老妇人回过神来,再看那面前跪的岑随,仿佛便看到当年自己丈夫和儿子一般,心下登时软得七分。定定神,叹了口气:“罢,罢,我岑家养得这些好子孙来,老太婆是管束不住,只盼岑家祖 宗有灵,护得你们罢。”
周围家眷听及老妇人口气松动,莫不大松一口气,纷纷上得前来七嘴八舌的劝说,多半是劝那老妇身体为重,不可动那心头之火,岑随虽是犯下错事,好生责骂一番,也就是了。岑随跪得在下面,大气不敢多出一口。
老妇人再看岑随道:“既是如此,你便自去祖宗祠堂,跪上三天后再来见我!”随即起身领那七八个女眷回了内屋。
岑随再磕得几个响头,待到见不到老妇人身影,方才站立起来。
方中群上前一步,扶着岑随,苦笑道:“没想到这边都能得了消息,那王左真是害人不浅。”之前他早得岑大寿低声说明,知那老妇人是他们三人的曾祖母,瓦氏夫人,做这田州土官二十多年,克己砺志,善理州政,极得百姓爱戴,族中拥护,在田州无人胆敢违逆她的意思。
岑随摆摆手,笑道:“不妨,只是叫方兄弟看了笑话。大寿,你给方兄弟安排个住处,这几日好生招呼,待得我受完这罚,再来寻你们痛饮一场!”
岑大寿也是个少年习性,浑不在意这些事情,闻言笑道:“这却包在我身上,管保方大哥这几日少不得热闹。”
方中群看得岑大禄一眼,见他仍不多言,嘴角虽挂着微笑,眼内却有一丝戒备之色,心知自己初来乍到,人家略有防备,也是常情,便不以为意。
岑随往那祠堂行去,方中群跟了岑大寿岑大禄安排住处,四人便在大门之前拱手作别,各自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