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要像别人一样踏上马路,光明正大地沐浴在灯光之下,就不面对昏黄之中那些模糊的游影心生畏惧。我知道他们会孤立我,因为我特殊的背景。事实上,从入学第一天一个同学捏着怪腔怪调喊出“苏鱼,父亲苏立世,母亲桂千芳,家住二湖区小同巷”开始,从军训时同舍女生将垃圾扔进我的水桶里开始,从一群男生撕毁我第一次数学测验的98分试卷开始,我就明白我和所有人之间都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砖墙。苏立世怎么了?桂千芳怎么了?二湖区小同巷怎么了?我们全家人究竟怎么了?!!我在玻璃砖墙一侧大喊大叫,他们却在墙的另一侧,用异样的眼光远远打量着我,审视着我,将我视作一个可怕的病毒。
我不理解,我真的不理解,这座城市何以如此排斥我,排斥我的家人?
小路两旁野草成簇,在暮色中垂头摇晃。小路一侧紧挨学校,另一侧连着一片陡坡,坡上洒满碎石,坡下原是浑浊的工厂排污沟,今年经过治理水质好了很多,美名“映月溪”,其实哪里照得见月亮的倩影。
小路没有安路灯,因为过于荒僻,没有人喜欢涉足小路,唯独一个我也几乎隐没在夜色中了。我故意把脚步声放得很响,“嗒嗒”地踏在路面上,只有这样我才能确信自己的存在。
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这条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这还是我每天经过的那条小路吗?这还是我熟悉的那条小路吗?我回望来路,却又望不到小路的另一端了,像被催眠似的,我只得朝前走着,走着。渐渐地,我意识到,在我的脚步声的遮掩下,有一种声音由远及近……是惊蛰后醒来的鸣虫?不,不像……是贪玩迷路的蜜蜂?不像……起初只像是一只铃铛在风中轻轻摇晃,渐渐地好像有十只铃铛,一百只铃铛,一千只铃铛一齐作响,嗡嗡轰鸣,轰炸我的耳膜,摧残我的神经!万铃齐鸣,霎时间,像有千万支利剑四面包抄而来,箭端锐利,寒光闪逝。我惊慌无措地跑了几步,随即感到周围升腾起一种慑人的气场,将我团团困住。暮色中渐现出一个黑影朝我逼近,强大的气场仿佛要扼住我的脖子,我“扑通”一下跌坐在地,眼冒金星,只看到黑影周围忽明忽暗,明暗间时不时闪现出一张女人的脸。黑影伸出了手,我努力朝后退缩,闭上眼睛狂叫起来……
突然,巨大的轰鸣声兀地消失,只在我的耳膜间回旋低低的残音。一直冰凉的手将我拉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忍着笑问:“苏鱼,你没事吧?”
我伸手揩了一下被吓出来的眼泪,睁开眼睛,认出站在面前的是同班的宋惜。宋惜是班上成绩顶尖的女生,平时总很清高,不爱与人来往。据说宋惜这种性格形成于她的家庭: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平时很和气,但一沾酒便要撒疯,在家里骂骂咧咧,砸毁家具,每到这时宋惜就躲进房里安安静静地看书,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又有传言说宋惜并非没有母亲,只是她的母亲并不在他身边,而是在新桐路3号。
新桐路3号,也就是精神病院。
我无法衡量我和宋惜的境遇哪个更可怜,但宋惜能通过优异的成绩获得大家的敬重和认可,我获得了好成绩却只能遭人鄙弃,这样的反差令宋惜在我眼中成了偶像式的人物。但是,刚才明明感受到一股可怕的气场,甚至令我产生了幻觉,迎面而来的怎么会是宋惜呢?
“ 呃……宋惜,你怎么会在这里?”惊诧了许久,我问。
“我回来找东西的,”宋惜微笑着说,“苏鱼,你踩到它了。”
我低头看去,一枚精致的铜铃在我脚下锃亮发光(奇怪了,这光是从哪里来的?),像一只半睁的眼睛在盯着我,我震了一下。
宋惜的眼珠忽而一转:“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啊,怎么了?”说这话时,我突然觉得胸口一紧,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啊,莫非宋惜也能感觉到那种……那种不一样的东西……
“脚步声……”宋惜压低了嗓音,“我们快走!”她抓住我的手掉头就跑。
“哎,你不要铃铛了?”
“不要了!”
跑了一段路,突然又从草丛里传来窸窣声,似乎还带有人的喘息。宋惜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上,脸色陡变。“今天竟是满月!”她惊叫起来,惶恐地张望四周,好像要寻找那窸窣声的来由。我虽然不理解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却也能感觉到一种可怕的事物正在逼近。胸口又一阵发紧,好像堵上了棉花,令我口干舌燥,呼吸困难,汗水开始沿着额头淌下来……没错,我知道……在这条小路上的某处,正有一个“人”……或者“某种东西”……正在草丛里挣扎着爬行,扭动着“它”僵直的身躯,紧绷着皮的爪子似的双手用力抠着地上的泥土,分开挡路的野草,正缓缓伸向我们……
我的脚踝被一样东西扣住,一阵寒意涌上全身。
我本能地想抽出脚,却差点摔跤。那东西像锁一样紧紧抓住了我,我重新站好,起初只看到一只灰白的几乎只剩骨骼的手,手上的两三个指节还微微活动着……
“啊!!!”
我顺着哪只手朝草丛里看去——我倒吸一口凉气,竭尽力气再次尖叫——“啊!!!鬼……鬼啊!!!”
那个“女人”就像僵尸一样隐伏在草丛里,看不清她枯白的形体;黑色长发像海带一样一绺绺垂下来,像蓬草一样凌乱纠结。宋惜就在我身后,和我一样惊愕地看着这来自黑暗深渊的使者抬起头颅。伴随着震耳雷鸣,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她的脸在那一瞬间清晰可辨:灰白中泛着死人的青蓝,眼窝深深凹陷,圆睁的双眼露出大片眼白,豁开的嘴盈满鲜血,隐约露出一对利齿;血在她脸上汇成了河,也许是从眼眶里溢出来的,而且竟然汩汩不绝。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瞬间!这个惊魂的场面势如破竹地撞进我的眼球,像粗直尖锐的针一样刺痛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泪水涌 出眼眶,双眼似乎快被恐惧压扁变形,我捂上眼睛发出了此生最震悚的惊叫……
电闪雷鸣淹没了我的叫声。
等我在清醒过来,已没有响雷和闪电,草丛中也空空如也。脚下的拉扯感的突然消失令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朝后仰去。宋惜在后面托住了我,我勉强站直,才发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抽空了;一抹后颈,满手的冷汗。 http://www.xk9l/cs/849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