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后，祥子无神的埋着头，向房间走去。但在踏进厅堂的一刹那，她诧异的看到她的父母相对的坐在大厅里的椅子上，似乎在等着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小笠原清子抬头看着祥子，目光闪烁不定，欲言又止，温和的脸上多了一丝焦虑。小笠原融依旧低着头，祥子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从侧面感觉得到，那僵硬的下颚似乎在抑制着呼吸。他的姿势如同祐巳的父亲一般，只是多了一分威严，以及，一分沧桑。
“父亲，母亲，怎么还没休息？”
祥子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儿上，而在小笠原清子的眼神示意下，她无法拒绝的坐到她的身旁。
“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小笠原清子开了口，掩藏不住的担忧，“也不事先打个电话回来通知一下。”
“抱歉，母亲，我忘记了。”祥子笑了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下次我会注意的。”
“祐巳家…出什么事了吗？”虽然有些犹豫，小笠原清子仍是问了出来。
“为什么这么问？”说话的时候，祥子睇了眼自己的父亲。
“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是去祐巳家里吃的晚饭。你晚归的原因，也应该与祐巳家有关。”
往常去祐巳家吃饭，祥子回家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九点。而这一次足足晚了两个小时，其缘由也不能不如此猜测。
“恩…稍微谈了点事。”
“祐巳还好吗？”
不可否认，小笠原清子打心眼儿里喜欢祐巳。
初次见面时，祐巳那张娃娃般柔润稚气的脸，一双琉璃般的清亮眼眸，仿佛任何污浊都无法沾染其上的无瑕，让她惊叹。祐巳的一切是那么的纯粹，那么的自然，也难怪祥子会认她做了妹妹。在小笠原家，甚至是小笠原家以外所接触的世界里，从未见过如此坦率，干净的人儿，也从未见过谁能把所有的心思播放在脸上，祐巳对祥子来说，或许是圣母玛莉亚赐予的‘奇迹’。
作为母亲的清子，在祥子与祐巳频繁接触后，发觉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感情变化。惊讶，无奈与恐慌的同时，她更担心这两个孩子受到伤害。极有可能的，这件事情会毁了她们的一生。
“还好…”祥子的目光黯了下来，半阖的眼帘将流转于眸前的灰白悄悄掩盖，“父亲和母亲在等我吗？”
“算是吧…”小笠原清子瞄了小笠原融一眼，继而说道，“要不要先去沐浴？你看起来有些累。”
“不必了。”看到小笠原融抬起头，祥子对上了他的眼睛，“父亲有话就请说吧！”
小笠原融打量祥子几秒，随即别过脸。他握了握拳头，然后松开，来回反复几次后，伸手拿起茶几上的茶杯，淡淡的啜了一口早已冷却的红茶，苦涩的味道立即溢满叹息中的口腔。
放下茶杯，他向椅背靠了过去，手交握于身前，再次看向祥子。
“刚刚我给福沢家打了电话。”看到祥子的身体明显的僵硬起来，小笠原融的语气更为压抑，“是祐巳的父亲接的电话。他问了我一些问题…最后还说，希望你和祐巳停止往来。”
话说完，客厅里一片沉寂，只剩下浑浊的呼吸与古老座钟发出的均匀摇动的声响。
祥子的手拽紧了深色的裙摆，从进门时就显苍白的脸上更无血色。
纸包不住火，祥子开始后悔今天的冲动。她没料想到自己会做出失误的举止，让这一刻来得如此迅速，更让感到她懊恼的是，她还未作足准备来面对双方长辈的指责。
祥子的眉宇向中间靠拢了些，抿着的嘴角透不出一丝气息，下颚如同她父亲一般的僵硬。或许谁都没有发现，这样的她像极了她的父亲，威严而固执。
“我不会放弃。”
咬了咬牙，祥子那仿若临死前的悲鸣回旋在室内。
她看着小笠原融，眸中的决意盖不住悲伤，以及自懂事以来，从未在父亲面前流露过的孤独与委屈。祥子一定不知道，现在的她像个孩子，一个期望得到父亲关爱的孩子。
“作为小笠原家的继承人，容不得你说‘不’。” 小笠原融站了起来，背过身，“过两天我会去办理转学手续，你必须立即到国外去，忘记这一切。”
因重量下陷的皮椅随着身体的动作弹了起来，恢复原貌间将一层看不见的风尘扬撒在空气中，模糊朦胧的感觉就像是祥子前方的路，虚幻而渺茫。
“我不要！”祥子倏的站起身，用悲愤的声音对着小笠原融嘶鸣，“我不要去国外！我也不要和祐巳分开！我会和柏木家解除婚约，请不要随便决定我的未来！”
激动使得祥子的身体微微颤抖，即便握紧拳头，即便咬紧樱唇，她仍旧无法抑制。
“祥子，你没有说‘不’的权利，我也没有。”
小笠原融转过身注视着祥子，脸上是一片凄楚。
这一刻，祥子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挣扎与无奈，还有一目了然的愧疚。
对于祥子，小笠原融确实是感到愧疚的。他没有尽到作为丈夫的职责，没有尽到作为父亲的职责，以至于让祥子排斥异性，更让她从小生活在失爱的寂寞中。家族里的长辈，行使家规条例束缚于她，让她异常辛苦的走到了现在。错不在她，而是生在了小笠原家。
“你应该知道爷爷的脾气，如果你再这样任性，受到伤害的就会是祐巳，你忍心这样吗？”
小笠原融道出了祥子最不愿意也最害怕出现的难题。
“柏木家的爷爷，断也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于商业上，于情面上，那位老先生是绝然不会同意的。也许还会与你的爷爷一同对福沢家进行打击，刁难，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我…”
小笠原融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祥子最为担心的难坎。她知道两位爷爷的性情如何，更清楚如果被他们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将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以小笠原家与柏木家的权势，要毁掉福沢家简直是易如反掌。
“祥子，”小笠原清子站起来，拉过祥子紧握成拳的手，温柔的语气里饱含哀伤，“这就是生为小笠原家继承人的命。我们都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一下彼此的处境，你也不愿让祐巳和她的家人受到伤害，不是吗？”
现实是让人窒息的存在，无论如何逃避，如何抗拒，该来的终归要面对，该决定的必须要解决。祥子所立足的分岔点，是她人生中最残酷的选择。
如若情感支配，不用思考也能清楚的知道，她要走的，是与祐巳相执而进的路。如若责任支配，无论如何挣扎都是无功，她必须得承担起家族的延续。理智同在，而两条却是相违背亦让她感到痛苦的路，举棋不定只因为她尚未有能力将两者合体，更因她无法取得长辈们的丝毫谅解。
突然间刮起大风，将落地格子窗上的红色帘布用力甩开，突兀沉重的拍打声狠狠撕磨着祥子的耳鼓，一阵眩晕随势而来。踉跄的同时，祥子顺着小笠原清子的牵扯，靠向她的肩臂，沉默不语。
伴着青白交接的闪电，倾盆大雨就这样毫无预警的洒落大地。
‘祥子，我也不会放弃。’
祐巳故作镇定却也带着决意的脸闪过祥子的脑海。
嘴角勾起一抹笑，嘲弄的痕迹里满是跳出迷惑时才有的锐气，亦含有挣扎后的解脱之感。
小笠原祥子啊小笠原祥子，这样的困境不是早已预料到了吗？不是早就做好觉悟了吗？怎么能够在这里退缩？你要如何面对，如何守护那一位至爱之人？
低低的笑声在雷鸣下的房间里显得别样的惊悚，如同冷风吹来时所产生的生理反应，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心中更是惶惶不安，指不定她因何而笑，诡异极了。
小笠原清子轻轻推开祥子，以便看清她的表情。
对上了祥子清澈无比的双瞳，漂亮的蓝色眸子闪着清冷的坚毅，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在这一瞬间，他们明白一切都为时已晚。
“我不会放弃。贵安，父亲，母亲。”
退了一步，对小笠原夫妇微俯下身，接着直起腰杆，回了房间。
“都是我的错。”
小笠原融颓然的坐回椅子上，说话的声音嘶哑，弥漫着深深的歉意与自责。
“要向父亲大人报告这件事情吗？”
小笠原清子看着他，淡漠的目光是连她都没有察觉的平静。
“不。”小笠原融摇obooko了摇头，“我要在父亲大人知道这事之前处理好，否则…我不希望伤害了那两个孩子。”
“感谢你为她们所做的考虑。”
话说完，小笠原清子转身走向阶梯。
“清子，”小笠原融的叫喊让她停下脚步，只是停了，并没有回头，“祥子也是我的孩子。”
风扑扑吹着，绞不散这一瞬间的寂静。雷鸣嘶吼，敲不响他们之间的共鸣。貌合神离的他和她，早在多年前就只剩下‘夫妻’的画皮，虚假却又不得不继续伪装。
“融，我只希望祥子能够幸福。”像是叹息，又像是自言自语，飘浮不定，“如果祥子和祐巳在一起能够幸福，我愿意付出一切去帮助她们。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无法为她争取更多的父爱。我也是个无能的女人，无法为她承担小笠原家里的任何一星点的责任与义务。即便如此，我仍旧会用我的所有去支持她。”
“清子…”
小笠原融看着她萧落孤寂的背影，胸口一阵抽紧。他想说点什么，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安慰不过是另外一种伤害，不如不说。最终，僵硬的双肩像是泄气般的垂落，他不再开口。
他亏欠她的，亏欠祥子的，亏欠这个家庭的，太多太多。他不知道该如何弥补，更不知道从何弥补，彷徨间，都已经过了十余载。他与她，双鬓已渐渐开始泛白。时间永不会停留，该错过的，不该错过的，也都已经错过了。
“融很善良，这是我没有责怪你的原因。”
在小笠原融第二次叫喊她的名字时，小笠原清子是期待的。至于期待什么，她已经无暇去思考。当身后再次沉默，她也只能再次迈出脚步。
‘也是我爱你的原因。’
她的低语，被风吹散，而她，情愿如此。
雨越下越猛，似乎在冲刷过往。在这样的夜晚，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她想，他或许已经忘记，她会在雷雨交加的时候害怕至哭泣。她和他，早已成为过去。
翌日，祥子在学校附近的转角处下了车。在黑色的轿车驶远后，她拿出随身电话以沙哑黯沉的声音告了病假，然后搭上计程车，呼尘而去。
十多分钟后，她来到一间咖啡厅。从西式的雕花窗子外看到里面的几道身影后，她连忙推门进去。
“祥子。”看到来人后，祐巳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声音带着些许呜咽。
“祐巳。”祥子搂住她，拍抚着她的背脊，“你还好吗？”
“恩。”怀里的头颅动了动，接着她抬起头，“祥子呢？”
“我没事。”
“小祐巳变得非常主动大胆噢！”戏谑的声音自她们身边响起，“这算是谁的功劳？”
“圣学姐！”祐巳娇嗔着看向圣。
坐在她们对面的，是圣与蓉子。昨天夜里，祥子回到房间后，立即给蓉子打了电话。在那样的情况下，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向自己的姐姐发出救援请求，这也是她曾经对蓉子做过的承诺。
“贵安，姐姐，圣大人。”祥子对她们微笑，然后拉着祐巳坐了下来。
“贵安，祥子。”
蓉子优雅的浅啜冒着热气的红茶，脸色稍显凝重。
“贵安。”圣同样拿着红茶，但没有送往口中，只是握在手上，“先说明一下你们现在的状况吧！”
祥子与祐巳对望一眼，接着娓娓道出昨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这样看来，祐巳的父母处于反对激烈的一方。”蓉子放下手中的茶杯，陶瓷所制的杯子与木制的桌子接触时发出轻微而低沉的声响，隐隐的刺耳，“至于祥子的父母，是处于想要保护你们的一方。或者说，不反对的一方？”
“我不知道。”祥子盯着稍早前堂本所递上的红茶，说道。
“我想清子阿姨没有反对的意思。”圣开口，“从你们的对话中可以看出，融叔叔的态度明显是以家族的角度去考虑，他并没有以自己的意愿阻止你们的来往。”
“意思是说，融叔叔和清子阿姨都不反对，是吗？”
祐巳小心翼翼的张口询问，生怕一个疏忽就让心脏跳出胸口。
“这些只是我们的猜测罢了。而且，祥子的父母并不是最大的阻碍。”蓉子没有因为祐巳失望与惊讶的表情而停止说话，“小笠原家现任的当家是祥子的爷爷——小笠原智雄，是一位强硬作风派的老先生。他所不认同的事情，据说没有人能够改变。是吗，祥子？”
“…是。”说起她的爷爷，祥子的脸色立即阴霾起来。
“柏木优的爷爷也是这号人物。”圣附和着，神情谈不上平静，“且比祥子的爷爷更加狡诈难缠。”
“这该怎么办？…”
祐巳的身体缩了缩，似乎是因为恐惧而下意识的行为。祥子没有说话，只是将祐巳揽入怀里，紧紧的抱着她。
“祥子有没有考虑和柏木优谈谈？”
看到这样无助的她们，蓉子无声的叹了口气。
其实，她心中的着急与烦恼并不亚于她们，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恩。”嗓音轻而挣扎，“原本是考虑在过年拜访时找机会和他谈谈的…其他时间我不想和他接触。”
“是这样啊！”圣的脸上再次出现戏谑的笑容，“这可伤脑筋了。喏，你不想看见的人已经到了。”
诧异的祥子与祐巳顺着圣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玻璃窗外，柏木优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只是，他的脸上少了那道持久不变的笑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