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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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我是在省刊编辑贺仲彦家遇到柏子的。当时贺仲彦请几个参加笔会的文学青年饮酒谈诗,我有幸成为其中之一。

  那天的菜很有味道。有味而且有新意,令众人赞不绝口。

  菜出自柏子之手。贺仲彦说,柏子是他新交的女友,当时还在艺校读书。

  我们不停地饮酒吃菜,不停地高谈阔论,常常是厨房里清脆地喊一声,贺仲彦就去端一盘菜回来,整整一个下午都这样,柏子总不肯露面。

  看看天黑下来,众人口里说,走喽走喽,但又坐着不动。善解人意的老贺于是就朝厨房喊道:柏子,大家伙都等着当面夸夸你呢!

  这样,柏子就出现了。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柏子白衫白裙,朱唇星眸,笑容甜润,果然是个清新飘逸的纯情女孩儿。

  众人望了一会儿,然后面面相觑,呆鹅似的。

  贺仲彦说,辛苦了柏子,都夸你烧菜烧的好呢。柏子说:不好,不辛苦。这时众人如梦方醒,连忙拱手道:

  辛苦啊,辛苦啊……

  柏子坐在了贺仲彦身旁。而另一旁,恰巧是我。柏子坐在我与老贺之间,公平地向我们分配着一个少女的神秘气味。我相信,那气味来自柏子的头发,以及她的衣领,她的手指和呼吸。那个傍晚,几个平时颇为狂放的文学青年在这淡淡的香味中变得温柔了。他们彬彬有礼地拈菜,彬彬有礼地品酒,那些重复了整个下午的充满思辨色彩的诗歌话题突然就不明去向了,他们拿邓肯做话题,拿那个在邓肯墓前饮弹身亡的俄罗斯诗人做下酒菜,频频为舞蹈艺术干杯,频频为未来的舞蹈大师,中国的邓肯,我们的柏子小姐表示敬意。

  可是柏子坐了一会儿就要离去。

  她说她要去排练了,因为第二天学校要举行汇报演出。

  笔会结束时照例有一场酒宴。

  可是在那一天,我却饥肠辘辘地游逛在一个处处皆晃动着柏子的面孔的令人无比伤感的黄昏里。我在黄昏里游逛。有一团落日在我的凝视中渐渐西斜。在我看来,那个像蛋黄般悬在空中的落日也镶嵌了柏子的微笑……

  后来我就站在了贺仲彦的门外。

  我想,如果我敲门,如果我不敲门,如果我敲门那么来开门的肯定会是柏子,如果我不敲门,那么我将永远不会再见到柏子了……

  就是说在那一刻我仿佛站在人生的岔道口上了,能够供我选择的路只有两条,要么登堂入室,要么落荒而逃。登堂入室将意味着重逢一次柏子的微笑,落荒而逃则意味着自己将一生一世地忧伤下去!

  结果,门开了。

  面对柏子的微笑,我故作镇定地说:

  贺仲彦呢?

  贺老师呢?

  那些家伙怎么一个都找不见了?

  柏子笑道:你们不是天天都在一起的吗?

  那情形是令人窘迫的。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仿佛一个小偷被人捉了个现场,仿佛一个窥视者被逮了个正着。当时,在柏子的凝视下,我甚至连死的念头都有了。正在那里发懵,大醉而归的贺仲彦从后面搂住了我的脖子。

  他在松开了我的因受到惊吓而乱扭一气的脖子之后又从前面拥抱了我。他把柏子和我一左一右揽进怀里,口里嚷嚷着:捉到了捉到了……

  此话又令我出了一头冷汗。

  这样,我就被老贺拥进了那道门坎,推倒在昨日曾经坐过的沙发上。

  贺仲彦醉酒之后喜欢长时间地抒情,而抒情期间又常常伴以呕吐。所以柏子就在他的怀里放了一只铁痰盂,在他脖子上挂了一条花毛巾。

  贺仲彦就呕吐了。

  他把宴会的内容和诗性精神呕空之后,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三岁小儿,因为他哇哇叫嚷着要吃荷包鸡蛋,吃荷包鸡蛋而且要吃生黄瓜,吃黄瓜的同时还要吃酸奶,吃西红柿,总之,他老人家要吃世界上所有能吃的东西,少一样都不可以。

  柏子端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荷包蛋。

  一只美丽的荷包鸡蛋沉落在西红柿汤里,几片薄薄的西瓜皮浮在上面,如同贺仲彦创作的诗歌。

  我望着柏子,心想,贺仲彦凭什么就把柏子的美丽据为己有呢?柏子为什么要把如此美丽的汤和如此美丽的自己献给一个高阳酒徒呢?

  正在那里没来由地伤感,那盆汤突然来到了我的面前。同时来到面前的还有柏子的甜蜜的微笑。她说:他不吃的,他只会闹人,闹一闹就没事了,你若不嫌这屋里的味,就吃掉吧,反正他是不要吃的。

  我在柏子的脸上呆看了半晌,再扭头看贺仲彦,见他果然歪在沙发上睡了。柏子说:吃吧你,不要管他,他这一睡会睡到明天的。

  我就端起汤盆喂自己。

  有淡淡的芬芳从柏子的身上飘进嗅觉,令人稍感晕眩。我喝汤。在柏子姑娘的注视之下,我其实是想把柏子喝进肚里,烙在心上,珍藏在自己的未来的生活中……

  所以我在那一晚就没有走。

  柏子也没有请我走的意思。

  我们合伙把老贺抬到卧室,合伙打扫了客厅,冲洗了痰盂和锅碗。柏子在洗碗时不小心摔烂了汤勺并且由此割破了手指,是我帮她处理了伤口。

  后来我们就隔着一张茶桌呆坐在沙发里。

  在灯下,我唐突地望着柏子,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她谈起她的学校,谈自己对未来的憧憬,然后又谈老贺,谈她与老贺的相识以及相爱。

  有一年,学校选派她去内蒙学习一个独舞,火车上,她孤伶伶地开始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次旅行。一个坐在对面的陌生人问她去哪儿,她说去包头,那人又问她是不是探亲,是不是出差,她告诉他,是去学习。于是那人就请她吃苹果,那人说自己姓贺名仲彦,是去包头参加一个诗人的葬礼的,那诗人上个星期喝醉了酒,回家路上睡在了雪地里,结果就冻死了。他说他与那诗人不曾谋面,仅仅是书信往来,可是,却接到了葬礼的通知。

  也许是诗人的父母在其遗物中发现了我的名字吧。贺仲彦说。

  他对她说,诗把一切诗人变成兄弟,你信吗?

  于是她就重新审视了这个千里迢迢前去赶赴一个连面都未曾见过的诗人兄弟的葬礼的陌生男人,她发现此人确有不同常人的地方,尤其鼻子和唇角,都具男人特点。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莫名其妙地握了一次手,然后笑起来。

  她说,当时的老贺嗓音有点沙哑,神情有点恍惚。在长长的旅途上,这个嘴唇皴裂,以酒代茶的男人让她知道了许多发生在他生活里的在她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比如他告诉她,他的父亲曾是某个军区的司令,可是在文革时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而他的母亲后来嫁给了从前为其父开车的司机,而那司机当时只比他大九岁,大他九岁的继父常常与他打架,起因往往是为了争抢碗里的一块肉。

  他告诉她,那陕西娃当兵前连楼房都没见过,肚里全是糠菜,缺管教,也缺油水。于是他就用诗一样的语言骂那娃,意思无非是:陕西娃,你趴下,我给你尻子上画叉叉之类。于是他妈就打他的头,打来打去就打出这么一个诗歌脑袋。

  她问他什么是诗歌脑袋?

  他告诉她,诗歌是忧伤的,所以长了诗歌脑袋的人也是忧伤的。

  到了包头,老贺去参加诗人的葬礼,柏子去学习蒙古舞蹈,如果不是在归来的列车上再度相逢,那么他们也许下辈子也走不到一起。

  可是,柏子说,在归来的列车上,他们不仅相逢了,而且还是那节车厢,还是那个座位,老贺对此的解释是: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擦肩而过,如果是这样,他愿以一万次的回眸换得她的芳心。

  后来她就跟他回家了……

  那个夜晚,说实在的,我特别特别想把柏子抱在怀里,或者,把她带上一列火车,然后以自己的经历换取她的芳心。但是,什么都没发生。在我痴迷于自己的想象中时,我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我对她说:知道我昨天见你时心里怎么想吗?

  怎么想?

  逃。

  那么现在呢?

  还是想逃。

  说着又抽了一记自己的嘴巴。

  那一次,在黎明将至的时候,我从柏子的幽幽目光中逃了出去,逃向车站,逃到一列朝发夕至的与我的命运有着重要关系的火车上。

  当列车抵达终点,当我从迷乱中走出,当我所熟悉的这座城市扑面而至,柏子的微笑突然就去远了。

  我感到自己站在了地面上。

  大道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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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排巨大的白杨树在七月的黄昏摇曳着阴凉,路旁排水渠里流淌着哗啦哗啦的从雪山奔涌而来的寒光凛冽的波浪。

  我在白杨树下面走,在流水声中走,不知不觉间就从一个梦境中走了出来。

  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我想即便发生了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的飘飘长发总要在我眺望远方时飘在我的视线里,所以我就一次次地甩头,仿佛一匹不堪重负的瘦马。我想白慧英了。在清风吹面脚踏实地的那个傍晚,我突然想到了白慧英。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柏子一类的艺术女孩都被贺仲彦那种人拐跑了,只有白慧英才会那么傻地爱着自己……

  那时我租住的地方在这座城市的最高处,那里离林场很近,也是眺望河流的最佳地理位置。群艺馆曾打算为我腾出一间办公室作为宿舍,被我婉拒了。我喜欢离群索居。喜欢与众不同地活着。

  那天,在接近那座突?而粗陋的黄泥小屋时,我习惯性地放轻了脚步。我常常怀疑自己的前世是个大耗子,因为,每当我走回自己的巢穴,每当我走出自己的巢穴,脚步总是轻微的,轻微得连自己都难以察觉。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红红地照在钥匙上。

  我用钥匙开门,连钥匙也不发www.出响声。可是就在我如释重负企图以惯常的方式潜入自己的巢穴时,嚓啦一声,从脚下跑出一个信封来,吓人一大跳。

  我把自己轻轻地关进屋内,轻轻地拽了一下电灯开关,轻轻地靠在门的背面。

  信封是白慧英单位特制的牛皮纸信封,大号的。信封里只有一页纸,纸上仅有一句话:

  十万火急速来见我!!!

  日期是当月的某日,正是我与柏子初识的那个午后。

  我当然知道“十万火急”意味着什么!

  窗外的夜幕晃动起来,晃出一派无言的叹息。我看着那张纸无声地飘落,心想,怎么会呢?怎么这么巧?我该怎么办?

  那个夜晚,我和衣躺在那张对我的未来生活负有重大责任的吱吱乱叫的破床上,让白慧英发出的“最后通牒”膏药一样敷在脸上,我对自己说:既然种子已经发芽,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饭,既然,既然,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