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肿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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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的最后一个夏天,也就是一九九九年的八月份,在单位统一安排的一次体检中,我被告知患了绝症。

  绝症吗?

  是的!

  据说,凡患此病者皆是不可救治的。你若把生的希望交给医院,就等于把你的未来押在那里了,等钱花光那一天,你的死期也就到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当天傍晚,我提了两盒花旗参找到那个大夫,我说,请问,像我这种情况,如果拒绝治疗,应该还能活多久?大夫望着花旗参精美的包装,沉吟片刻说,大约还有一年多一点。

  最多不会超过两年吧。

  他又说。

  两年吗?

  我暗自庆幸了一会儿,就同医院拜拜了。在朝家走的路上,在那个幽静而又令人无比忧伤的夏季的夜晚,我为自己制定了一个有关生命质量的两年计划。

  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对自己说。

  我说,其实真没什么了不起的……

  写到这里,我想我该介绍一下自己了。应该说,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内陆城市里我甚至可以称得上一个小小的公众人物。我写诗,而且享受国家公务员的工资待遇。我曾结过两次婚,但幸运的是,两次婚姻都未能使我陷入琐碎的家庭囚笼中,因为,我至今仍是个快乐的单身汉。我曾一个人徒步在祖国大地上行走了两千公里,曾漂流过黄河,曾在醉酒后偷开过一辆吉普车一一醒来后才发现那是一辆警车。而且还在发廊里同洗头?寻欢作乐时被联防队捉过现刑(屁股朝天,罚款五千)。而且还在一次居民楼失火事件中充当了一名灭火英雄……

  诸如此类的事情,即便是我死了也还会在这座城市里流传下去。我想肯定会是这样的。

  我是在社会福利院长大的一个孤儿。

  没有谁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也没人乐于充当我的兄弟姊妹,甚至连籍贯都没有。从长相上看,有人说我有点像江浙人,也有人说我像两广人,还有人说我有蒙古人或哈萨克人的血统,总而言之一一我心里清楚,他们无非是想说我是个杂种罢了。

  其实这些都是瞎扯蛋。

  一个连父母是谁都搞不清的孤哀子有必要搞清自己的衣胞之地吗?在接近四十年的记忆里,我也曾填写过无数的表格,而使用最多的字是“无”。无父母,无党派,无籍贯,无直系亲属和非直系亲属。甚至连名字也起了个“吴福”一一无父?无负担?无福气?你们怎么理解都是可以的。总之,简洁而且透明,一切皆有,一切皆无,这就是我的人生。

  二十岁的时候,我是说在那次两千公里的徒步旅行中,在柴达木盆地一个名叫野驴滩的地方,上帝关照了我一次,因为我用我的破球鞋从滚烫的砂砾中踢出了一个拳头大的天然金块,结果我不但成了地方小报追逐的对象,而且银行还给我兑换了八万元的人民币。三十五岁的时侯,党的阳光又照亮了我的生活一一使我搭上了“房改”末班车,从此我便有了一套在当时属于郊区而现在却地处新城繁华地带的单元房。据说当年花一万五千元获得的这套房子,如今已值一十五万。

  那八万元飞来横财存在银行已有www.十年,连本带息大约不是个小数目了吧?如果再把这套二室一厅卖掉,凑个三四十万应该没什么问题。

  用三四十万买两年快乐如何?

  这绝对是个不错的鬼主意!

  所以,那个夜晚我失眠了。

  我甚至对这样一个体检结果感到了一丝儿喜悦。所谓沾沾自喜可能正是我当时的一种心理状态。我在想,如果我的脑袋里不长出一个瘤子,我又如何会产生挥霍金钱寻欢作乐的念头?我可能会像芸芸众生一样,日复一日地吃那些呆饭,无休无止地睡那些呆觉,罗里罗嗦地活着,窝窝?囊地死去……

  现在好了。

  现在我是一个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的人了。

  真好。真不错。

  我浮想联翩,夜不成寐。一些诗句在脑海里闪闪发光,心潮无比汹涌。黎明的时候,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中国地图,面对沉睡在窗外的城市,面对唐蕃古道、美丽川西和辽阔西藏,面对许许多多曾经在梦中出现过的神秘地方,抚今追昔,双泪长流。当时,我的心中充满了对伟大祖国的无比崇敬。我想说,亲爱的祖国妈妈呀,您的一个儿子死到临头了。您的死到临头的儿子有一个由来巳久的梦http://www.xk9l/cs/8494.html想,他想在您雄伟如珠穆朗玛般的乳峰之间睡上那么一睡,在您汹涌如黄河长江般的乳汁里洗上那么一洗,然后再带上一个美妙女子,骑上一匹铃儿响叮当的马儿沿着澜沧江溯流而上,直到丹巴羌寨,直到四姑娘雪山,直到香格里拉,然后再睡入?鹰的胃囊之中,远离尘世,飘然若仙……

  有道是,去时终须去,再三留不住。多少少年亡,不到白头死。更何况我又是一个不知死了多少回的人一一死去又活来。诸如此类的事情在我个人生活中似乎已发生了若干次,或精彩纷呈,或败笔连篇一一恰似我的诗歌,恰似我的爱天天中文网首发情!

  比如,那次我用猎枪自杀,就兼备了“精彩”与“败笔”两方面的特点。

  当时我就像海明威老前辈那样,将枪口抵在胸口,以脚趾勾动扳机,在新落成的办公大楼里制造了一声訇然巨响。可是,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一一那枚比通常意义上的铅弹大了一倍的倒霉玩艺儿在进入我的胸膛后居然拐了几个弯。据医院的朋友告诉我,那枚铅弹在我的胸膛中以Z线路穿行,先绕过了一条肋骨,再紧贴着心脏和动脉拐了个弯,然后一一这非常关键一一它居然极端精确地避开了那些敏感而弱不经风的神经系统,完成了一次奇妙的不可思议的旅行。天!大夫们都说,即便让华罗庚来设计这样的线路也未必如此精确。天,你真了不起!

  总而言之,这座没有多少意思的曾经让我伤痕累累的城市无论如何也是留不住我了。

  去意已定。

  难道还有谁会阻拦我吗?

  接下来的事自然是琐碎而又令人愉快的。无非是卖房,卖家?,去银行办理一种可以通存通兑的信用卡,销毁一切与个人隐私有关的日记、书信、笔记和照片。

  我在这座即将同我拜拜的城市中行走,往往会被一些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搞得眉开眼笑。一些与我擦肩而过的路人大概以为我是个傻子,竟张大嘴巴嘲笑我。我就想,你们有什么资格笑话老子呢?你们知道我内心深处的快乐吗?

  知道老子有多少钱吗?

  知道香格里拉有多远吗?

  就这样,在接近中秋的时候,我办完了身后之事,住进了一家三星级酒店。

  选择这家酒店是因为这里有个康乐中心,康乐中心的经理据说是柏子,而柏子又是我单恋多年的一个梦中情人。

  在即将告别我的过去并且踏上一条不归之路的时候,我最想见的人不是前妻,也不是那些狐朋狗友,而是名叫柏子的这个女人,可见她对我来说多么重要。

  其实我早该见一见柏子了。

  在此之前我不见她是因为我认为时机还不成熟。就是说,人在活着的时候,很多事定不下来,现在人都要死了,我想没有什么事是决定不下来的,那块即将临盆的囊肿对我说:

  去看看柏子吧。

  去看看那个女人的微笑抑或眼泪吧。

  把你的痛苦也告诉她。

  是她让你痛了这么多年。

  你不告诉她,她又如何会明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