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到来之后,我母亲在一顿午饭之上说出了周大龙这次回来的真正目的,并且不停地摇起头来。张珍在二十年前还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我至今还能想起她当年的美丽,可以说她是河镇二十年以来最美丽的女人,双眼和赤沙泉一样清澈,满头黑发笼罩着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就像黑夜笼罩着大地,她是河镇医院的一名护士,天使般的职业。
少女张珍活在幸福之中,二十年前她便有了中专卫校的毕业证,这在当时的河镇是很高的学历。她有一个极爱自己的父亲,她的母亲把她含在嘴里又怕化掉,她住在一间可以看见池河的屋子里,每个年轻的男孩子骑车经过太平桥的时候都会朝她的窗户望去。
周大龙骑车自行车经过太平桥,他不知道对面有一扇美丽的窗户,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正前方。他把自行车停在了张珍家的门前,人们可能认为周大龙是去找张珍,但事实并非如此,但一切却又无心插柳。
此时张珍的父亲张老伍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周大龙走到他面前,一把把他从温暖的躺椅中拽了出来,就是从井里把一桶水拉上来一样。随后张老伍看着周大龙的双眼便感觉到了冰冷,他在这里积攒了一上午的温暖在一瞬间便烟消云散。但是张老伍并没有感觉到意外,因为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该来的始终会来,他并没有选择躲避。
周大龙看着手里的张老伍,他已经满脸皱纹,过于轻盈的体重已经说明了苍老已经笼罩了他的身体。周大龙又把张老伍扔回了躺椅,椅子晃了一会,木材不曾断裂,水桶掉入井中的清脆声音却从远处传来,这时在井边打水的少女张珍看见了周大龙,周大龙也看见了她,四目相对。
周大龙认识张珍,就在一年前他左眼瞎掉的时候。当时我母亲使尽全身的力气把周大龙扶到医院。接待周大龙的便是张珍,她看着面前这个满脸是血的人,皱纹凝固在她白皙如纸的眉间,因为那一日医院里已经人满为患,刚刚才送来一个双眼都瞎掉的张一武――他是张珍远房的叔叔,现在又送来一个不曾相识的陌生男人,张珍无法想象那一日河镇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张珍在手术室里守在主治医生的身边,她用了整整一桶棉球才止住周大龙左眼不停流出的血。渐渐地,周大龙片草不生的光头不再显得油光闪亮,像是有一张苍白的纸粘在了他的头部,她很惊诧,这个男人自始至终一声也没有呻吟,这与像杀猪般号角的张一武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医院的三个月内,周大龙每天都可以看见张珍,他在回忆着,究竟河镇哪一家生出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周大龙像河镇每一个男人一样,他也能很好的欣赏张珍身上散发出来的魅力。三个月后,周大龙出院了,随着他妻子的不幸去世,他逐渐忘记了张珍的美丽,甚至不曾出现过一样。
现在张珍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周大龙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张老伍的女儿。这让周大龙感觉到很为难,因为张珍算是他半个救命恩人,当然我母亲才是他完整的救命恩人。
张珍这个时候跑了过来,脚步轻盈,像是一头小鹿,她显得很生气,一把把周大龙推向了一边。她说:你干吗?跑到这撒什么野?
周大龙这个时候在河镇霸王的形象已经形成,张珍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他父亲动武,但是她认为周大龙不是什么好人,肯定做不出什么好事。
张老伍这个时候开口说话了:张珍,你回屋子去,这事你不要瞎掺和,这是我跟他的事情。
周大龙依旧站在一边,他站在张家大门的阴影里,一点阳光也照不到他的身上。张珍被她父亲的一句话弄的丈二摸不到头脑,但是她并没有乖乖回房。她娇小的身体站在张老伍的面前,紧张地不停喘着粗气,已经发育成熟的胸部上下波动着。
张老伍又说话了:你去给周家大哥搬一个椅子来,我们有话要说。
周大龙看着张珍一动不动,于是他也说话了:张老头,你知道我今天来要干吗,不用玩太多花样。
张老伍回答:我知道,我也很害怕,但是我不想躲你,你第一天回来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我害怕你把我从太平桥上扔下去,但是你父亲的死的确与我无关,我相信你会听我把话说完,当年我就想去跟你说清楚,可惜你离家出走了,我曾经多次试图与你母亲沟通,但始终你母亲不给我这个机会。
周大龙皱了一下眉头:不是你害死的?你去街上问一问,看有没有人相信你。
张老伍依旧平静:但我说完我心里的话,你就会信,其他人不需要信,因为他们有不信的理由,因为后来的我不再是之前的我。
周大龙心里想他怎么说也难逃一死,就让他在死前把话说完,免得便成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双手怎么合也合不上那双眼。周大龙说:你让你女儿给我搬一个椅子来。
张珍拖了一个满是灰尘的就藤椅摔给了周大龙,并且一脸怒气的看着他。周大龙坐在张家大门的影子里,张老伍和张珍的身体沐浴在春季温暖的阳光里,春风吹起张珍的黑发,显得很美。周大龙在这紧张的气氛中,注意到了张珍白里透红的脸,那是一张白的让人望眼欲穿的脸,周大龙一生都没有忘记。
张老伍开始诉说他内心里憋了六年的话:大龙,你看我这双腿,断了。你六年前离开河镇的时候,我的腿是如何的结实,你肯定知道。我当年是如此的威风,你也知道,当然现在轮到你威风了。
周大龙看到了张老伍撩开了自己裤子,里面是一双肌肉萎缩的的双腿,显得无力,像是河湾龟裂的土地。周大龙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张老伍接着说:河镇有个太平桥南北分道的传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但我可以告诉你这并不是传说,这是真实存在的。你父亲的死和我这条腿的残疾都是来自这个传说,来自太平桥的诅咒。传说,河镇每当出现大恶之人的时候,太平桥就会显灵,根据你罪恶的多少从而给你多少的报应。河镇人谁能说一辈子不经过太平桥,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说有罪恶的人是逃不掉的。六年前,也就是你才离开河镇不久,我在一个雨夜经过太平桥,整个桥都黑洞洞的,但是我当时是何等威风,岂能怕黑?就在这时,南北分道的传说显灵了,这也就意味着我是一个大恶之人。一条幽暗小路出现在南边,小路上下着倾盆大雨,而北边则是一条光明大道,对岸似乎并不是河镇,我能看到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我想那应该是地府。我当时很害怕,双脚不停地哆嗦,我不想往前走,因为我知道走哪一条路都是死,但是后面无尽的黑暗推着我往前一步步挪动,我必须选择。我心想,无论怎样都是死,我还光明磊落的死在大路上算了。于是我朝着光明大道走去,我走到了桥中间,你猜我看见了谁,我看见了你父亲,他朝着我不停招手,于是我便感觉到了身体在下降,我这时才发现自己从桥上掉了下去。可能是我命不该绝,我被半空中的桥墩阻了一下,但是双腿还是废了。你父亲当年也是掉下了桥去,我并没有做任何手脚,他是死于自然,并不是我扔他下去。虽然我这张臭嘴说过很多次要把他扔下去,但是真的不是我干的。
周大龙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他愿意相信河镇的任何传说,他也相信张老伍的遭遇。但是有一点是他疑惑的:我父亲并不是恶人,为什么他会掉下去?
张老伍眉心的皱纹开始散去:你问到点子上了。二十年前,你父亲死的时候,你还小。而你母亲是一个妇道人家,自然不会告诉你关于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你父亲对于那个时代来说,可能是一个拥有治理之才的镇长,但是对于人性来说他并不是一个好人,他只适合那个时代。
周大龙生气了:你不要造谣,你造谣的后果只会让你死的更惨。
张老伍也显得激动起来:就算死的再惨,我也要跟你说明白。你父亲的确害过很多人,要不然太平桥不会让他死在桥下。你还记得当时中学里来的那群城里的年轻教师吗?你一定记得,因为他们穿着打扮与当时的河镇人都不一样。我当时在中学里教体育,强壮的身体让我在河镇也算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敢说我年轻的时候从没有欺软怕硬过。那个时候,你的父亲已经是河镇的镇长,他与那个时代配合的严丝合缝,从城里来的那群年轻教师们后来只有一人平安的回了城,这个人的生命也是你父亲赐予的,但是赐予的过程很残酷。
周大龙能够记起那群城里人:他们乱贴大字报,那是在和人民作对,我父亲只是替天行道。
张老伍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贴大字报的其实只有一个人,你父亲把事情报到了县里,县里很重视这件事,并且让你父亲好好处理,处理的好可能就会官升三级。于是你父亲开始作恶,只要与那位帖大字报的人有来往的全部被认为是同党,他们被软禁起来,他们每天都会被拉到镇上的电影院门前游街。正常人谁能受得了这个,后来你父亲被游街的时候,你应该深有感触。后来这群年轻人有的抑郁而死,有的被送去了监狱,但只有一位女青年相安无事。我当时年轻气盛,实在看不惯你父亲的行为,而且我当时是暗恋这位城里来的女青年的,但恰恰她被你父亲强逼着与他私通。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于是在这个女青年回城后,我去县政府告发了你父亲与女学生私通的事情,随后我取而代之。我带着大家批斗了你父亲整整一年,他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我原本打算就此算了,可惜你父亲还是被太平桥惩罚了。我坐在你父亲的位置才明白你父亲的所作所为,虚荣心让我变得和你父亲一模一样,我们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我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你父亲的确不是我杀的,虽然我很多次在公开场合说要把你父亲扔进池河喂鱼。
周大龙坐在椅子上,他感觉到春天如果没有阳光会很冷,于是他把椅子搬到有阳光的地方,就在张珍身边,张老伍的面前。张珍站在他父亲面前显得很自信,她认为自己的翅膀已经够丰满,可以保护她残疾的父亲。周大龙顺着春风嗅到了张珍身上的清香,他抬头再一次看见了那张白里透红的脸,他问张老伍:你说完了没有。
张老伍摇摇头:说完了,自从我推断了之后,我才明白虚荣是多么的可怕。我悔恨了六年,悔恨自己当年取代你父亲的位置,否则我会是一名快乐的中学体育教师,我现在可以在篮球场上和年轻人们呆在一起。
周大龙隔着张珍说:但你还是要被我丢下桥去,我没有改变想法。
张老伍遗憾地回答:那只好这么办了。
周大龙站了起来,张珍双手拦着他,像是小孩在玩老鹰捉小鸡,张珍真的急了,她的泪水流了出来,周大龙觉得她太可爱了,他很想把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拥入怀抱。但是紧张的张珍并没有从独眼的周大龙眼中读出这样的信息。周大龙转身离开了张家的院子,并且丢下一句冰冷的话:今天我还有事,明天我再来找你,你准备好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