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季,父亲召唤我回家。四个月前,有人在河镇掀起了一场暴风骤雨,现在河镇的女人们都呆在家里不敢出门,她们呆坐在角落里,接近疯癫。而男人们则日日守在门前,皱着眉头不停抽烟,他们懒得再骑上自行车去工厂,也懒得再聚众赌博。
父亲祈祷说:但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门神会守护着他们。
我拎着一个黑色的包,穿过了一条陌生的马路和几条熟悉的巷子,一路上我所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人和陌生的人,他们的表情和我父亲叙述的一模一样。最终我来到了马号巷,这个保存着我童年和少年时光的地方,墙上布满了不同时代的儿童用粉笔诉说的内心世界,就像光盘盒里一张张重叠的唱片;现在是雨季,地下的灰色的石砖依旧穿着青苔,二十年了,它们始终没有换过一套衣服。
马号巷在二十年前对于我来说,没有今天这般如此狭窄,我远远地看见了父亲,他站在门前抽着闷烟,身形明显萎缩,飘扬起来的头发已如枯草。我向他不停招手,并且呼喊他的名字,可他自始至终没有抬起头,他原本是个志高气昂,喜欢抬头看天的男人,我想他的耳朵可能也有点聋了。我踏着软软的青苔走向家门,并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他抬头看到了我,眼中充满血丝,却没有一丝兴奋,这与以往他每次见到我从外地回来时的表情大相庭径,因为这一次我母亲的烦恼并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好转。
父亲无精打采地把我领进屋子,我还没有放下包便我看见了我母亲,她躺在藤椅上,目光呆滞、一言不发,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便是我母亲,我以为我看到了鬼魂,张珍的鬼魂,周大龙老婆的鬼魂,周传龙后妈的鬼魂。我母亲看到我回来了,她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我惊叫了一声。
这一切都在我父亲意料之中,他又点燃了一支烟:别看了,那是你妈。
我问:我妈怎么会这样?
父亲回答:变成这样的又不是你妈一个,你这次可以好好去街上参观了。
当我试图从父亲嘴里打听更多关于此次事变的消息时,他都不再说话。匆匆吃完午饭后,我准备离开家,这个家只会让我觉得在做梦。父亲又站回了门前,他掏出香烟熟练的点燃,视线落在他脚下的石砖上,我已走远,就算他抬头也看不见我。
我准备去找周传龙,他是我发小,是河镇新一代呼风唤雨的人物,现任河镇盐矿厂长。但听父亲说他老婆也出事了,我打算拎一袋苹果去看望看望他,顺便从他嘴里问出事情的原委,我坚信周传龙会跟我无话不说。
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平日里忙的不可开交的周传龙此时也像一根木头般杵在门前,脚下是一地黄色的烟头,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仿佛一块砌在墙上的石砖。他此时的表情和我父亲一样,和我看到的很多河镇男人一样,此时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到领袖的气质。
周传龙的眼神要比我父亲尖锐的多,他远远地便发现了我的存在,他朝我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像是田野里稻草人身上的塑料袋像风招手一样。雨季的风潮湿而又寒冷,站在门口只会让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变得粘嗒嗒的,像是被人吐了一身痰,我很讨厌这种感觉。周传龙知道我不喜欢那种感觉,便领着我进了他的家,这里曾经是他父亲周大龙的地盘,现在他子承父业,成了这个屋子的一家之主。
我还没来的及打量这个屋子的任何变化,恐惧便袭向了我的双眼,我再次感觉到梦魇比现实还要真实,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像是一具死尸,长的和我母亲现在的面容一模一样,那是张珍的鬼魂,周大龙老婆的鬼魂,周传龙后妈的鬼魂,张珍和周大龙的合影照此时就挂在沙发的上面。我再一次进了一个让我感觉在做梦的屋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周传龙招呼我坐下,他告诉我:这是你嫂子,你们不是见过吗?
我点了点头:我不是在做梦吧?
周传龙摇了摇头:你当然不是在做梦。
三年前,我参加了周传龙隆重的婚礼,我喝的几乎进了棺材,当然我也见识过周传龙老婆的美貌,她有
一双丹凤眼。我当时还是单身,看到美貌的年轻女孩,当然是过目不忘。我曾经多次和周传龙开玩笑,河镇两代人中的最美丽的女孩都便宜他们两父子了,简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周传龙当时已经醉醺醺的无法发怒了,他说牛粪够肥,养花的最佳材料。
我把苹果放在了周传龙家的麻将桌上,我见他们两口子都一言不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这样僵持了一个小时,周传龙把我从沙发里拉起来,拉到了一家酒馆。他说为了让我不再有做梦的感觉,就得多喝一点酒,然后一觉醒来,你会觉得太阳依旧从东方升起,依旧给人提供温暖。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我看到了无数个张珍,她们带着厚厚的遮脸布,穿梭在菜市场、矿泉水厂、盐矿以及广袤的田野。整个河镇都疯了,像是在一场噩梦里挣扎,我原本可以远离这场噩梦,但却被我父亲的一个电话唤回了这场噩梦,作为一个如假包换的河镇人,我必须陪它经历痛苦。
我想,河镇必定回来了一个复仇者,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不费吹灰之力便猜到了是谁,其他人肯定猜不到。但我并不打算告发此人,因为没人相信一个死人会复活并回来复仇,另外如果我告发了他,会给周传龙一家带来更多的麻烦,他可能会被打死,他父母的老坟可能会被挖开。即便是我没有告发此人,现在周传龙也已经在河镇失去了应有的权利和威风,面对无数个张珍,他的后母。人们只能像看仇人一样看着他,无处归结的愤怒只能推卸在周传龙身上,虽然我知道他并不是无辜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