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看了一眼,黑底朱字的匾额,“品梅轩”三个大字极为清隽有力,果然很有名门正派的气象。
“有劳了。”薇琴很有眼地给那汉子手中塞了一锭银子,同时附赠人微笑一枚,顿时将那汉子迷得七荤八素,傻笑不已。我看殷别鹤似乎又有想笑的冲动,连忙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哥哥的木头轮椅,越过高高的门槛。
这个院落布局不规则,错落有致,进门即是一道翠嶂,绕过之后就见一道白石月门,将品梅轩分割成两半。这大概是考虑到我们步冰阁这次带来的人有男有的缘故吧,顾卓言也真是会做人,虽然步冰阁在江湖人眼中几乎就是半个青楼,也还是考虑到了“男有别”这一块。
其实,我虽然集老鸨和黑道老大两种身份于一身,但是真正的杀手和风尘中人,我还是分得很开的——除非有些恩客确实需要修理,或者有些杀手着实欠缺历练,我才会让步冰阁的杀手去青楼“游历”一番。比如说前几天我甩给薇琴的那个什么白公子,眼大无珠珠大无神,也不看看自己平时给神仙上几炷,居然便敢打薇琴的主意,当然便被薇琴用了个金蝉脱壳给绑了票。还别说,薇琴的眼光还不错——那真是好大一只肥羊,薇琴足足勒索了三万两雪银才罢手。
不过,如此安排,那么,哥哥?
我踌躇起来。见不到哥哥的灯光我心里不安,根本睡不踏实——以前有几次忙了,为图方便,也曾不回家去,直接在楼中歇息。前边青楼灯影明彻笙歌,照亮了半边黑,然我心里却依旧惴惴。况且,哥哥也需要有人随身照顾啊。
我的目光从这次带来的七个男杀手脸上一一掠过:殷别鹤,一看见他我就头痛,他只会勾引未谙人事的少来照顾他,要他照顾人,还是算了吧;白折书,尽管在那些目标人面前他是个温柔儒雅的翩翩佳公子,但是他的为人我最清楚了,这是一个受不了一点委屈的人,一旦(自以为)自己受了委屈一定会报复回来,而且手段极其酷烈,还是算了吧;月风言,这个人简直就是个天外飞仙,不沾柴米油盐不食人间烟火的,让他端茶送水,我还是回去做梦吧;上兮,严肃认真,一板一眼,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简直就是一台杀人机器,让他去照顾哥哥哥哥一定会闷死;万凤河,冷酷无情,心肠比我还硬,这种看不透的人我才不会要他冒险去照顾哥哥;秦梦蝶,凌厉恣肆,武功极好,但为人之道却一窍不通,说话难免冲撞了细心敏感的哥哥;还有贺北千,格大大咧咧,从不拿生死当做一回事,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命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为了一点小事就又拼命的觉悟,是步冰阁豢养的死士,如此人物显然不适合让他去照顾人。唉,真是愁死了。
如果我和哥哥同住一处,不说顾卓言会如何做想,武林白道会如何耻笑,就是黑道豪杰们恐怕也会脸上无光。谁不知道这次武林大会请我们黑道中人已经给足了我们面子,我们再肆无忌惮,让做主人的紫枢楼脸上下不去,结果恐怕对谁都不好。思前想后,能委屈的只有我自己,还有……还有哥哥。
我为难地低下头去,正想开口,哥哥却已经体察到了我的处境,微微一笑,抬起手来掠了掠我的鬓发,轻轻地说:“小澈,没关系的,我与阁里的七位公子一处起居便好,你不用担心我。”
我看了那七个没人一眼,正想叮嘱他们几句,上兮却已经开口:“阁主不必挂怀,既是阁主兄长,我们定当待之如阁主本人。”他说得很慢,字字千钧。
我知道上兮说话一向算数,心里刚刚一宽,殷别鹤就“噗嗤”一声喷出来,大笑着揽住上兮的肩膀:“上,你可不知道,她就是怕我们像对待她一样对待薛公子!你也不看看我们几个平日里是怎么欺负她的?”
“莫阁主的兄长难道不是姓莫,如何是薛公子?”
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淡淡传来。
那个声音极其低缓,却带着刀兵过体般的凛然,就像柔迷离却有着锋锐边缘的蔷薇瓣。一线泠泠音响,就这样穿云渡水而来,仿佛一瞬间,就割裂了千年时光,打动了封印于前尘往事中,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一根弦。
然而,这个声音却是如此陌生,仿佛、才是初次相见。
就连殷别鹤也不再说话,本来人声鼎沸的品梅轩忽然静谧得出奇。那个先前给我们带路的汉子转过身,恭敬地下拜:“参见楼主!”
我心里陡然一震。就是他吗?……那个人,如今,就站在我身后?
——紫枢楼楼主,江湖中的传奇,惊才绝的年轻霸主,顾卓言?!
我心里居然也涌上了一种莫名的期待,强忍着兴奋,慢慢转过身去。
那一瞬间所见到的景象,以后的多年,尽管历经了无数风霜波折,我都不曾忘记过。
因为那一瞬间,我见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份奇迹。
一份诸神寂灭之后,留给这个人世的,最后的礼物。
这三年来我掌管步冰阁,见过的人自认不在少数,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生的真是好。整个人就像一幅层次分明的水墨画,浓是浓淡是淡,深是深浅是浅,浑身的颜由瞳仁极深处的幽黑一路弥漫过来,像是被瞳中鲜活的水浸染,愈来愈浅愈来愈淡,直到在身着的白衣上,绽放出无懈可击的璀璨容光。
其实仔细看去,他的容貌与五并不是极端的精致。白衣,高,瘦,眉目轮廓不但并不是我原先臆想的锋锐,甚至有一种莫名奇妙的迷蒙的柔和。沿着衣袖看上去,是宽而平的双肩,那把名动天下的忘川剑就那样随随便便地扣在长而韧的腰身上。但是就是这样说不上多么出类拔萃的容貌却偏偏就是让人觉得没来由的舒服,也说不出哪里好看,只是觉得这些神采光华安在他身上才是最妥帖的最到位的,才能让人心服口服,那样的白山黑水一般黑白分明的玲珑双眼,那样古瓷去尘明玉哑光般的水质肌肤,除了他,任何人都不配拥有。这个少年,会让人莫名其妙地自惭形秽。
然而,我看到他的那一眼,比起喜悦、我复杂的心情里倒是心惊的成分居多——果然,是个一眼看不到底的人!
那样澄明剔透的眸子,却仿佛沉淀了许许多多无声的往事,让人无从揣摩那如云般莫测的心。看似清净的双眼,看似黑白分明,宛如白水银中养着的一汪黑水银,却在黑白交界处多出许许多多莫名难测的彩,就如薄暮时分无法捉摸的天空。
我冷冷地打量着他,一边在内心猜测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边就接着他的话音,带着礼仪的微笑,迅速地开了口:“薛紫笙薛公子对在下曾施大恩,兼在下仰慕薛公子为人,是以便认了结义兄。不过这一节倒不曾向诸位武林同道说与知晓,这便是莫小澈的不是了。”
“莫阁主这是哪里的话。”他淡淡地客套着,眼底却也隐藏着试探的光芒,眸中是慵懒与犀利毫不客气的平分秋:“薛公子行动不便,阁主与薛公子即为结义兄,理当一处,这一层紫枢楼断不致使来客为难。”他淡淡地笑了一下,又道:“品梅轩后面紧邻着一处雅舍,唤作‘沁竹斋’的,房间略局促了些,但若只是阁主和薛公子两人起居,倒也宽敞,不如先在此处将就罢。步冰阁的姑娘公子们,就先请小高引领了。”他对那个领路的汉子吩咐了几句,说完,白袖一拂,长身玉立走上前来,竟是要亲自为我们引路。
********************************************************************************
每章一诗——章节名出处
绮怀(十六首之五)(清·黄仲则)
虫娘门户旧相望,生小相怜各自伤。
书为开频愁脱粉,衣多浣更生。
绿珠往日酬无价,碧玉于今抱有郎。
绝忆水晶帘下立,手抛蝉翼助新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