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到轻微的‘叮叮’声,他缓缓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陋室的顶部,鼻中闻得一股浓重的药味,而自己则是躺在一张石榻之上。他又惊又喜,脑海中第一反应便是:“我还没死!”他按捺住激动心情,侧头往声响处看去,只见身旁立着一个枯瘦的身影,仔细看时,那人是个花甲老者,骨瘦如柴,头顶半秃,左右手各一柄锋薄如翼的刀片,那‘叮叮’声响便是由刀片碰撞时发出来的。
丘北楼微感惊愕,心想:“这人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但他还来不及细想,便看到那老者执着刀片,正是往自己手臂上划割,而自己整条手臂,从肩膀到手腕,业已全部被剖开,一片血迹模糊,可虽然如此,他却完全感不到丝毫疼痛。
这一惊怎不教他魂飞魄散,丘北楼用尽生平气力,大声道:“老秃头,你干甚么来着?”想坐起身来,但手脚却分外沉重,当真是身不由己。
那人置若无闻,甚至连眼皮也没抬向他,只是低着头继续横割一刀、竖划一下,动作极是轻巧迅捷。
丘北楼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句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时的他便觉得自己像是被放置在砧板上的鱼肉,听由他人宰割,毫无反抗之力,不由得又气又急,叫道:“秃……你……你……我……”惶恐交加,又晕了过去。
此后再是陷入了无休止的梦魇,时而发冷,时而发热,神思恍恍惚惚,好似胸膛也被人剖开,灵魂已经出了窍,正在飘向九天以外。他双手乱抓乱舞,嘶声大喊,听到的却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丘北楼猛地睁开眼来,发觉全身已被汗水浸透,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急忙往两条胳膊看去,却见手臂兀自仍在,左手摸了摸右手,右手又摸了摸左手,疑道:“难道是做了一场梦不成?”转头环视,眼前所见到的跟‘梦里’一模一样,足见之前绝非是在梦境当中。他百思不得其解,撂起衣袖,只见手臂上依稀有条纹线,一直向上延伸,显然是剖切后留下的疤痕,只是伤口已经愈合,疤痕倒也并不怎么显眼。
他心下一片茫然,打破脑袋也想不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听得脚步声响起,一人手中托着一只大缸,大步走了进来,说道:“丘兄弟,咱们又见面了。”丘北楼抬头看时,却见那人额头上缠着白布绷带,布条上残留有血渍,显然是不久前曾为兵刃受伤,他怔道:“公孙醉?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孙醉笑道:“自然是找你喝酒来了。”说着放下手里的大缸,撕掉封皮,拍去火漆,右掌紧贴着缸盖,转了三圈,低喝道:“起!”右手上提,带起了缸盖,立时酒香四飘。
丘北楼暗中喝彩:“这缸盖看似纯铁打造,少说也有三四十斤重,上面没有把手可着力,他居然能以内力将它吸起,着实厉害。”只听他又道:“喂,丘兄弟,上次你顾念身居正道,不肯跟我喝个痛快,那也是无可奈何,现下你已经不是青城派的人了,不用再理会那些狗屎规矩。哈哈,这缸汾酒一百来斤,足够咱们喝上一天一夜,怎么样,敢不敢斗他个天昏地暗?”
丘北楼听他说到‘已经不是青城派的人’时,心下不禁一阵难过,此时虽然有百般疑问,却也懒得去思索,站起身来,走到酒缸前,深深吸了口气,道:“味醇而不浓,香飘而不散,这汾酒最少埋藏了一百三十年,世上极是少见,即便是有钱,也未必能买到这样好的酒,不喝岂不是大傻瓜。”
公孙罪抚掌笑道:“这就是我珍藏的十二缸美酒之一,你一言便道出了它的妙处,老弟不愧是知己也,我算是没白费气力救你回来。”
丘北楼奇道:“是你救了我?”他正自奇怪,那日师父将自己逐出了师门,从此便跟青城派再无瓜葛,失去这一层关系,峨眉、昆仑、崆峒便不再有顾忌,他们都想向自己问罪,尤其是点苍派的柳如钟,更是对自己恨之入骨,莫说自己武功已然全失,就算是完好无损,也决无轻易逃生的道理,说不定还没下得青城山,便已被人抓获,又或是遭了不测。此时听得公孙醉说‘没白费气力救你回来’,才隐约猜出了些许端倪,寻思道:“当日高手云集,他居然冒此大险,出手相救,此人确实以挚诚待我。”当下大是感激,又想:“他额头的伤势,或许就是那时留下的。”
公孙醉摆了摆手,似乎不愿提起此事,说道:“喝酒,喝酒!”说毕从身后取出两只大瓢,道:“小杯小碗喝酒,及不上兴头,又显得小家子气,我一时找不到其它器具,匆忙之间,便随手拿了两只水瓢。哈,昔时豪杰壮士,多用大斗饮酒,方见豪气,今日你我以大瓢代替,却也未必输给他们。来,一人一只,无醉不欢!”丘北楼伸手接过,笑道:“如此最好。”
两人相顾大笑,举瓢畅饮,酒至半酣,忽一人急趋入内,丘北楼一见到这人,便即从榻上站起,道:“你……你……”这人正是剖开自己双臂的枯瘦老者,却见他丝毫不理会丘北楼的惊异,径直走到公孙醉身前,伸出瘦骨嶙峋的巴掌,说道:“拿来!”声音嘶哑不堪。
公孙醉道:“秃老怪,这么着急干甚么,还怕我抵赖不成?好歹咱们相识了几十年,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那人板起面孔,道:“废话少说,我又没请你来作客,是你自己要来的。”公孙醉道:“好,既然你这么说,我走便是了。”拍拍衣袖,作出要离开的姿态。那人拉住他的衣袖,急道:“这小子的经脉已经重新续接好,你就得把东西给我,快些拿来!”
丘北楼惊喜交集,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问道:“我筋脉……这可是真的?”那人斜瞪着丘北楼,似乎对他的怀疑大为恼火,道:“放屁,甚么真的假的,区区续脉而已,岂能难得倒我?”公孙醉笑道:“丘老弟,你有所不知,秃老怪脾气臭的要命,医术却是着实精湛,他既说续好了你的筋脉,那便保准假不了。”
丘北楼大喜过望,连声道:“是,是。”心想:“不错,我常听人说,手上筋脉若是损伤,指掌间的肌肉便会萎缩,随后五指呈鸡爪状,即便是平常的递、拿等简单动作,也极难完成,但我现在用瓢舀酒,竟然是毫不费力,啊哈,看来他所言非虚。原来这人是个神医,他切开我手上肌肤,是为了要帮我续脉,这种医人的法子真是闻所未闻,好是高明。”
回想起当时自己惊恐之下,居然骂他‘老秃头’,心下大感歉意,躬身道:“小子无礼,多谢前辈。”那怪人神医翻着白眼,说道:“你道哪门子谢,我又不是白救你。”催促公孙醉道:“老醉鬼,我没闲工夫和你啰嗦,快将‘帝女花蜜酒’拿出来,我等着去救小翠!”
丘北楼心想:“听他们两人的话语,似乎曾有言在先,只要这个怪人神医续接好了我的筋脉,公孙醉便得给他一样东西,而这东西便是帝女花蜜酒。”
只听得公孙醉囔道:“好了好了,给你便是了。”极不情愿地掏出一只小葫芦,拔去木塞,凑到鼻孔前狂嗅,摇头说道:“可惜,可惜!”那怪人见了小葫芦,立时崭露出一丝喜色,说道:“可惜个屁,你懂甚么?”一把夺过酒葫芦,飞也似的奔了出去。公孙醉冲着外面大声骂道:“两个老不死的,脸皮薄就别逞本事,年纪一大把了还谈情说爱,也不害臊,老子诅咒你救不活那疯老婆子。”却听得那怪人神医的声音在远处传来:“有我在,她死不了,哈哈……”
公孙醉回过头来,‘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大口酒,又叹道:“可惜,可惜!”满是痛心惋惜之色,抬头看时,见丘北楼欲言又止、心怀疑问,于是说道:“这帝女花蜜酒是我费尽周折才弄到手的,却要被他白白糟蹋,拿去救小翠那疯婆子,他娘的,真是暴殄天物。”
丘北楼心想:“帝女花蜜酒虽然珍贵,但用它来救人,倒也不能说糟蹋。”问道:“这位前辈是甚么人?”公孙醉道:“前辈?丘老弟,咱们平辈论交,你要是叫他前辈,那我岂不是也跟着矮了一辈,不妥,大大不妥。”丘北楼笑道:“是,那位……那位神医先生是甚么人?”公孙醉道:“他是我的一个故友,叫做秦妙手,是当年齐国名医扁鹊的后人,此人医术之精,举世无人能匹。”
丘北楼暗自奇道:“这秦妙手既然是当世名医,怎地从没听人谈论过?”公孙醉似乎瞧出了他心中所想,道:“你心下定是奇怪,他有此等精妙医术,怎会在武林中默默无闻?”丘北楼道:“是啊,这可就有些奇了。”公孙醉道:“你有所不知,他自称‘手妙心不仁’,绝少为人治病就医,是以知道他的人并不多。”丘北楼点头道:“原来如此。”心想:“秦妙手肯答应替我续脉,一来是念及跟你的多年交情,却不过情面,二来多半是为着那帝女花蜜酒的缘故。”当下好是感激。
公孙醉道:“喝酒,喝酒!”将剩下的半瓢一饮而尽,丘北楼也跟着喝了,问道:“小翠又是谁?”公孙醉道:“小翠就是孙小翠,她和秃老怪是……是……”抬头凝思,似乎竭力想找个言词来形容二人的关系,过了半天,才道:“是冤家老相好!”
丘北楼笑道:“既是冤家,怎又成了老相好?”公孙醉道:“我这么说,自是大有道理的。丘老弟,你有没有听过武林中有一帮派,叫做‘百毒门’?”丘北楼吃了一惊,道:“云南孙家百毒门?”公孙醉道:“不错,孙小翠便是百毒门的人,她用毒的本领,当真是不着痕迹、厉害之极,倘若你不小心得罪了她,就算你不吃不喝,照样会着了道儿。”丘北楼笑道:“我避之唯恐不及,怎还敢得罪她。”
公孙醉笑道:“说的也是。不过并非人人都像你这般想,有人却偏要去粘惹她。”丘北楼略微沉吟,脱口说道:“秦神医?”公孙醉道:“可不是。一个是医术高明,一个的使毒厉害,这两人水火不容,一经碰上面,便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才干休。屈指算来,他们已经斗了整整三十二年,哈,这不是冤家又是甚么?”
丘北楼笑道:“果然是冤家,老相好又怎么说呢?”
公孙醉道:“男女间的情事,我也不甚明白,大抵是‘无怨不成夫妻’,反正是斗来斗去,便斗得相互倾心,只不过两人都是脸皮薄,死要面子,谁也不肯先说出心里的话,才闹到今天这般地步。”丘北楼奇道:“今天这般地步?你是说……”公孙醉道:“近些年两人斗得更是离谱,孙小翠每新制出一种毒药,往往是喂给自己服下,然后等着秃老怪来解救,你说她是不是疯婆子?”
丘北楼‘啊’了一声,说道:“这未免也太儿戏了,她输了还好说,万一不幸赢了的话,那便是连秦神医也无法解去她身上的毒,岂不是连性命也丢掉了?”忽然想到一事,说道:“刚才秦神医急着要帝女花蜜酒,便是赶着去解毒?”
公孙醉道:“谁说不是呢?秃老怪说用它做药引,管他娘的,喝酒,喝酒!”丘北楼心下苦笑道:“我也恁地多事,自己的麻烦一大堆,还打听旁人的逸事干甚么?”当下只想立刻忘记所有烦恼,高声道:“请!”开怀畅饮,也不知喝了多少酒,直至酩酊大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