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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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参加了康兵和王海英的婚礼。

  婚礼前一天晚上,风雪交加,先是一阵猛烈的寒风,刮敲着屋檐发出嘣嘣声,接着是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刷刷刷,就像有无数把铁钎子在一下一下钎着我的心。

  第二天,便雪过天晴,阳光灿烂得就像闯进糖果店的孩童的脸。

  康兵父亲康大宝的司机来学校接我,学校已放假,只有初三年级的学生还在补课。

  婚礼在县城的一家酒店举行,宽阔的大厅,两排座椅,一个红色的拱形婚礼台,上面包裹着百合花,台面上铺着白色的羽绒。典礼上,一个小花童手持花篮,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这首闻名世界的童谣。

  许是天冷,王海英穿的是一件红色的长袖羽绒袍,红的耀眼,像一团火焰。她接过花篮,像打了鸡血般,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幸福着描述着她从认识康兵到爱上康兵的过程。

  在场的每个人都静静地倾听着。

  我穿着一套,确切说是康兵亲自挑选的报喜鸟西服,红红的领带,上衣口袋还别了一枝红红的煞是好看的花儿,显得很是风度翩翩、温尔文雅。

  换上这套行头时,我吓了一跳:活脱脱一个新郎官!

  我一个劲儿问来接我的司机:真是康老师交代,要我这么穿的么?

  司机用不容置疑地语气回答:是,是的,康老师特意跑去城里为你挑选的,还吩咐请你务必换上!

  婚礼很是盛大和热闹,很多细节我已不大记得了。我虽是伴郎,可我一直机械地站着,毫无表情,我甚至感觉不到台下祝福人的眼睛,只听得主持问新娘子王海英:

  “新娘子,你是怎么爱上新郎官的?”

  王海英接过话筒,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她满脸兴奋地说着,就像在叙述一部动人的爱情小说。

  王海英说:“那天开学,我去报道,爬学校门口西侧的台阶,看见前面有个男生扛着行李,弯着腰,挺着屁股,轻快地爬着。他的屁股象是饱满的皮球,被两条轻快的长腿轻轻地托起。随着长腿的前移,屁股像个充气的皮球,在表达着什么似地,有节奏地跳着、蹦着……”

  主持人说:“哟,都说看人先看脸,你却先看人屁股……”

  王海英莞尔一笑,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王海英说:“他扛着行李在前面爬,我在后面赶。台阶高高,我就站在他的身后,无法不看到他的屁股,也只能看到他的屁股。可一看到他的屁股,我就发现好像有两块磁石贴在了他的两片屁股上,同时也贴在我的两只眼睛上,我就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多看了一眼,我又忍不住再看几眼。就这样看着,爬着;爬着,看着。我爬到台阶顶,也看到台阶顶。当我爬完最后一级台阶,站在了学校的大门口,他的脸突然转了过来,我一下惊呆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一个,屁股这么帅气动人,脸蛋也这么帅气动人的男生。”

  王海英刚说完,现场一片嘿嘿的笑。

  这是一个典型的“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我似乎理解,即便王老师听说了康兵是个“二倚子”的闲言碎语,却还执意要与他结婚。

  爱,有时,会让人失去理智。

  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女人用“帅气动人”来形容一个男人的屁股,这个“帅气动人”着实用得好,拿捏得也到位――康兵的屁股确实堪谓帅气动人。

  和康兵一同站在婚礼台的我,很苦恼,很尴尬,也很无助,我已是无能为力了,就像一只钻入硕大瓶子的苍蝇,空间很大,四处都透明,但就是没有出口。

  起初,我没笑,呆呆地立着。见大家都笑,我也只好跟着笑,但我能感觉自己在婚礼台上的强颜欢笑,在某种程度上还不如一个智障儿得到糖果时的裂嘴痴笑。

  呆了一会儿,我就以不舒服为由,下了婚礼台,离开了――这绝不是该我呆的地方。

  刚出酒店,康兵就追了出来。

  康兵说:“韩老师,要走了吗?”

  我没说话,看了看康兵,我想哭,但我没哭出来。我不知道康兵的悲剧是不是我造成的。

  康兵定定地打量着我,就像那天我定定地打量穿着迷彩服的老木。徐久,康兵才说:“韩老师,你今天真好看,比我还好看,就像个新郎官。”

  我的脸一下红了,我说:“没想到你会给我选这么一套伴郎服。”

  是的,这么一套衣服穿在我身上,确实有点喧宾夺主,下车,刚步入酒店,不少客人就小声地说:来了,新郎官来了。其实,身为新郎官的康兵早已在酒店的大厅等候多久,当时就站在客人的身后。

  康兵说:“其实,我本来就没有把你当伴郎看?”

  见我纳闷,康兵突兀地笑了,笑了的康兵有点顽皮地说:“韩老师,谢谢,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在我心里,你不是伴郎,你是新郎,我康兵的新郎,想到能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步入婚礼的殿堂,肩并肩站在婚礼台上,接受大家的祝福,我已心满意足了……”

  康兵一席话,说得我潸然泪下。

  不等他说完,我掉头就跑,跑得很快,很急。

  想起一句话:

  恋爱的时候,残忍是不应该的。

  尤其是在别人绝望的爱你,而你绝望的不爱别人时。

  可是啊……

  恋爱的时候,残忍是应该的。

  尤其是在别人绝望的爱你,而你绝望的不爱别人时。

  35

  虽不情愿,返校后,我还是病倒了,发着高烧。

  我一直不相信,精神上的打击,可以摧毁一个男人的身体。如今,我真实感觉浑身无力,心脏跳动非常明显,太阳穴仿佛有把锤子在不停砸。

  起来找退烧药,打开抽屉,里面装满了康兵送的东西:绿豆糕、桂花茶叶、黑芝麻糊和麦片。

  康兵说,韩老师,你这么辛苦,义务给学生补课,吃了绿豆糕会凉快些,还能去火、清热和解毒;桂花茶叶泡完水,晚自习值班时带去教室,可以提神;黑芝麻糊和麦片可以增加身体抵抗力,远离生病和感冒。

  自认识老木,我就很少打开这个抽屉。

  再次打开,我仿佛又闻到了康兵的气味,或者说是绿豆糕、桂花茶叶、黑芝麻糊和麦片的气味,淡淡的,若有若无,一种温暖而久违的气息。

  夜晚,我烧得迷迷糊糊,又毫无睡意,彻夜躺着,似醒非醒看天花板上由窗外的路灯映出的黑黑的影子。

  路灯熄灭后,我病得更厉害,看东西眼前都是黑糊糊,就像戴了一副墨镜。每隔几个小时,我就跌跌撞撞爬起来,狂吃退烧药。

  由于没有食欲,只能靠喝大量的水来补充能量,看着那些水绵绵不断从口腔里流进去,又一点一点渗出来,我无法用力呼喊。

  要不是巡夜的刘老师,见我房间的灯一直亮着,过来打听我什么时候离校,我怀疑自己会就这样死去,一个人,悄无声息,死在乡村学校这间漆黑而空荡的房子里。

  在几个初三学生的帮助下,我被强行搀去了镇医院。

  打了退烧针,我又被搀了回来。

  第二天,烧似乎退了些,又似乎没退,仍感觉迷迷糊糊的。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学校早已放假了,就连初三补课的学生今天一大早也全离开了,我已经做出了决定――离开学校。

  我挣扎着起身,开始哆哆嗦嗦收拾行李。

  收拾完行李,我晃晃悠悠去了趟镇上,一路上,我整个人都似乎要飘了起来,就像那天康兵那样。

  我强行吃了碗面,打听了车次。

  做完这一切,返回宿舍,我感觉自己很困,一点力气也没有。学校已是空无一人,寂静得要命,就连那个敲钟的刘老师也不见了。

  我静静躺在床上,积蓄着抗行李的力量。东西并不多,很多东西我都不想拿,但我的心,必须带走。

  我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就感觉自己很累,有点虚脱,似乎还发着烧,额头滚烫、头晕目眩。

  我扛起行李,跌跌撞撞出了宿舍。

  我是怕,再不动身,等意识模糊起来,想走,也走不了。只要到了镇上,坐上了回城车,车里静躺几个小时,睁开眼,到家了,一切无须担忧了。

  下楼梯,由于晕眩,瞅着台阶,就像是一层层涌着波浪的大海,而我就像一艘船,随着滚滚的波涛,在海里晃呀晃。

  晃着晃着,我一脚踏空,一头栽了下去。

  以为,会一头栽在台阶。

  却没有。

  我栽在了一个人身上。

  我稳了稳神,用微弱地声音说了声“对不起”,说完,我看了对方一眼。会是谁呢?学校就像一座废弃的城堡,早没人影了。

  看了对方一眼,我就忍不住看第二眼。

  谁呢?

  很面熟,像是老木。

  很快,我就否定了自己,怎么会是老木,老木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虽然,自离开老木家,中午去镇上赶集,瞅着市集上的每个男人都像老木,但我知道,他们不是,他们就是三三两两四面八方来赶集的庄稼汉。

  “小元――”对方说话了。

  声音不大,有些突兀,全无征兆,却有着某种特殊的能量和威力。

  对方一说话,我知道,他是老木,就是老木!

  错不了,老木就是这样叫我,太熟悉了,太迷人了,突然低低的一声,就勾魂摄魄。

  老木一把扶住了我。

  老木说:“小元,听说你病了――”。

  一旦确定是老木,我的心就像有一只小手在慢慢地挠呀挠,这段时间来积蓄的莫名委屈,顿时袭满心头,泪水不听话地滚滚而下。

  我推开他,继续跌跌撞撞下楼。

  老木快速追过来,从身后搂住我。

  我挣脱他的搂抱,我说:“老木,松手,我得赶去镇里坐车。”

  老木说:“小元,慢点,哥扶你。”

  老木说着,一只手搂着我的腰,一只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手刚摸在我的额,老木就说:“呀,真是发烧,烫得厉害,不行,小元,你得去医院。”

  老木不由分说,把我架到了后背,背着我就朝医院的方向走。

  我说:“老木,别管我,我要走,我要去镇上坐车,我想回家,我想我爷爷奶奶了。”

  说着,我竟像个孩子,若无旁人地泪流满面起来。

  不知怎地,此时,一见老木,突然想起我的爷爷奶奶,他们迎霜的笑颜,突然在我眼前浮光掠影般泛现。我还想起了我的伯父伯母,自父亲去世后,他们就替爷爷奶奶收留了可怜的我。

  老木说:“小元,哥知道,等哥送你去医院,烧退了,哥再送你去镇里候车,啊!”

  老木的脊背宽厚结实,温暖如冬天的土炕。我能感觉到老木“通通”的心跳声,还有那粗重的呼吸。

  虽然,我泪流满面,但真想就这样,趴在他的脊背,不下来,一辈子。

  想起,山洞里,第一次遇见老木,他淋着雨,也是强行背我下山,我伏在他的后背,揽着他的脖子,身子和脑袋紧紧贴在他的后背,颠着颠着,突然有了一种生死相依的感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