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一起去。” 小倩道。
“你去干什么?外面冷的很。” 梦才冷冰冰的说。
“我要去吗。”女孩甜蜜的执拗。梦才沉闷不语的走出房间,她穿上棉袄赶紧跟了出来。张老师在后面道:“早点回来吃晚饭。”——“嗯”他们同时答道。
当他们走在山谷里的小道上的时候,小倩问:“你今天好像很不快活。” 梦才没有吱声。她说:“好像每次我一提到翠花她哥哥,你就这样。”
“这是你的错误感觉。” 梦才冷冷的道。
“其实翠花她哥哥是个很不错的人,很会替别人着想,有时觉得比你还像个哥哥,等那天有空,我让你们认识一下。” 小倩继续说,可是她看到了他不耐的神情,于是停住不再说了。
他们现在走上了一条南北走向的山脊,上面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木。西北风猛烈的吹着,昏黄的天空中时隐时现的太阳向下洒出淡淡的阳光,而这点可怜的光束还未到达地面就被刺骨的冷气给驱散了。
梦才看了一眼脸已经冻青了的女孩,说:“在家烤烤火多好,非要跟出来受这个洋罪,”他指着周围枯黄苍凉的群山,“这有什么好看的?——破败的山河!”
“我愿意受罪,我就喜欢这破败的山河,你管不着!” 小倩气呼呼的说,她为自己刚才受到的冷漠正气脑着。梦才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她幽怨的说:“我知道你现在讨厌我,嫌我跟着碍事,我以后不跟着你就是了。”
“瞎说,我什么时候讨厌过你了?” 梦才说。
“还说没有呢,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自从去年——” 女孩话还没说完,眼圈已红。梦才以为她要提去年夏末那个看电影的晚上发生的事情,急忙打断道:“我怎么会因为那……讨厌你?如果因为……有什么厌烦你的想法,我下地狱。”
其实小倩说的是另外一件事,见他脸都涨红了,还认为是说破了他心中的隐秘被臊的,反有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只是说:“你也不用诅咒,反正你讨厌我也罢,喜欢别人也罢,我都不希罕,不过你从此往后,也别想我再像对哥哥一样对你。”
梦才明白了她刚才要说的是李莎的事,在这上面他光明磊落,反到放下心来,换了一张嬉皮笑脸:“还说不希罕,可我怎么嗅到了一股酸味?”
小倩脸红:“你——”圆睁杏眼瞪他,过了一会无奈地说:“好,你就故意气我吧,我现在经常被你气的胃疼,吃不下饭,还头疼——你明明知道我爱生气,还来气我,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气死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原来生气还会有后遗症?” 梦才假装惊异,“不过这不能怪我,我可从来没有故意气你,你觉得在气你,那是因为你不理解我话中的幽默,主要原因是你的智力水平太低。”
“当然如果不低也不会去当舞娘,去演什么样板戏了。”他又油嘴猾舌的补上了这么一句。舞娘这一名词是他最近从一本旧书上看到的,不知什么原因,他觉得用在她身上非常贴切。
不过这次小姑娘没有生气,反而给逗乐了,她扬起手做了个威胁的动作:“你好反动,小心我到革委会去告你。”
“你敢!”
“我怎么不敢?”
两个人斗着嘴走到了山脊的尽头,下面是苍茫的林海,那个秘密的小湖就在其中。“我们下去避避风吧?” 梦才回头问。小倩点头同意。两个人便顺着一条陡峭的山道下到了凹陷的盆地中。上面狂风嘶吼,下面却风平浪静,小姑娘在湖边待了一会,冻僵的手脚暖和过来。她开始清扫自己父母的那“一块地方”,然后在他们的石碑前放上用柏树枝编织的花环……
“你太自私了吧?别人的父母也应当管一管啊。” 梦才说,他现在心情很好,对女孩的故意冷落并没有感到真的不快。
小倩回看他道:“怪事,做儿子的不管自己父母,却怪别人自私。”她拉着他在两座碑前一起跪下,说:“你拜你的,我拜我的,别再说别人自私这种话。”
梦才嘻嘻笑道:“这是纪念父母吗?我怎么看像小两口拜天地啊。”
小倩怒道:“滚你的。”一把将他推开。
梦才毫无准备,这一“滚”竟滚到了旁边的一个土坑里。
“干吗这么凶?” 他躺在土坑里问。
“谁叫你无聊来着。” 小倩趴在土坑上面转怒为笑道:“里面还长了挺厚的草呢,躺在下面一定很舒服吧?”
“叫你说风凉话!”梦才从坑里面一跃而起,将她的胳臂反剪着按倒在地上。
“哎哟,快放开,胳膊都被你扭断了!” 小倩尖叫起来。
梦才压制住了自己想搂抱她一下的欲望,放开了她。
小倩站起来,一边揉着被扭痛了的胳臂,一边恨恨的看着施暴者。“我现在真希望有人能好好收拾你一顿,把你揍个半死!”她咬牙切齿的说。
“会有这样的人么?这里谁都害怕的陈德军、还有都说武功了得的老歪二儿子——对了,还有城关土霸王三肥,哪一个不成了我手下败将?” 梦才得意洋洋的看着女孩。
“那天晚上解放军要是把你抓起来就好了。” 小倩恨道。
“怎么那天你去了现场?——见识到我的本事了吧?” 梦才问,“你姑姑那天也去了吧?”
“对,都去了,姑姑去是怕你挨打,我去是想看你挨打。” 小倩继续故意的激他。
但年轻人却哈哈大笑起来,女孩也忍不住的笑了。
“回去吧?”他看了一下天空,半掩半露的太阳已经移到西北的山尖上了。说着他前头走了,她后面跟上。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的心情都变得开朗起来。他们沿着一条避风的山谷往回走,一边继续着斗嘴。
“你不要神气,姑姑说了,那天晚上要不是重高和王书记,局面还不知怎么收拾呢。” 小倩斜睨他道。
“王书记鬼的不得了,竟然装糊涂说我还没满十七岁。” 梦才笑道。
“你运气太好了,每次困境中都有人帮忙。” 小倩不平的说。
梦才摇头摆脑道:“这就叫吉人自有天助,父亲说,我妈妈怀我的时候曾经梦到吃龙肉,刚生下来时有人算命,说我将来是建大业者。”
“还有人说你帝王之像呢,” 小倩啐道,“没皮没臊!”
正说着话,已来到一个山口。梦才说:“你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像一般女子一样,小倩对道路的识别能力也是很差的,她老实承认:“不知道。”
梦才低声说: “枪毙周文斌的地方。”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啊!” 小倩轻声叫道,她的脸色白了,但马上假装镇静的说:“这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出了山口,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厚厚的草坪虽然已经枯黄了,但看着仍然让人感到舒服。草地向西收缩到一个山坳,那就是枪毙周文斌的地点,枪毙后他的尸体就埋在南面的山坡,而他的妻子白玉皎坟墓则在对面的山冈上面,两人相距还不到三十米远。小倩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她原来以为这里一定非常阴森恐怖,没想到却是个挺美丽的地方。
“瞧,那里还是春天呢。” 小倩兴奋地指着周文斌坟墓所在的山坡——确实,山坳里和南面的山坡还披着醒目的绿色呢。她像一只小鹿样轻快的向那边跑去。梦才苦笑了一下,跟着跑了过去,说句心里话,他实在不愿去那个地方,巡山的时候他总是避开那里。
已经跑到山坳里的小倩忽然惊喜的叫道:“映山红——哥,你看,这边山上还有映山红呢。”
“胡说,这时候怎么会有映山红——” 梦才说,但他停下来,因为在南面的山坡绿茵茵的草地上,他真的看到了一些火一样的红色——“怪事,还真是的,这花要到四月份才开放,怎么现在就——”他惊讶道。
小倩已经上到了有花的山坡上,在一簇火红的映山红前面她跪下,将脸贴在上面,许久没有离开。梦才走到她跟前,用他习惯的讥讽口吻说:“这也值得这么动情么?感情真是够丰富的。”
“你不懂。”她转过脸——呀,她的脸上还真的挂上了泪花——动情的说:“明天我采一束送到妈妈的碑前,她生前最喜欢红色的花。”
“好,明天我陪你来。” 梦才说,没有了刚才嘲讽的笑容——突然,他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小倩楞了一下,但马上明白了原因:从山上走下来一个人来。
这人形状怪异,一件像是长袍的衣物将人从头到脚捂的严严实实,脸上只露着两只眼睛。梦才忽然明白了,这是一个麻风病人。离乌石二十多里地的牛头山的一个山谷里有一座麻风病村,他曾经去过那村庄的附近,并远远的看过那些病人,他们就是这身装束。但这个麻风病人跑这么远来干什么?
梦才正奇怪着,那个人却忽然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小倩恐惧的抓紧梦才的手,小伙子也身体打颤了,两个人伏在低矮的灌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麻风病人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下来,警惕的环顾了一下周围——但他并没有发现躲在灌木丛后面的两个少年人——然后向北走去,在一个土堆前站住,突然双腿跪下——啊,这是白玉皎的坟茔,他拉下了蒙在头上的衣物,露出了脸。
“德军——” 小倩张口惊叫,但下面的话被梦才及时的捂住了,离他们只有二十多米的那个人并没有发觉。
那个人正是陈德军,他被知青伤的并不是太重,在县医院待了半个月就回来了,只是一直没有在镇子上露面。陈德军从衣服里面掏出一个黑色的家伙——是手枪!梦才和小倩交换了一下眼神,小姑娘眼睛里全是恐惧——他把手枪放在边上,然后趴伏在已经长满草的坟堆上,身体剧烈的抽动,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哭声。两个少年人目瞪口呆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幕,断断续续的哽咽声随风飘来,中间还夹杂着含糊不清的低诉……
梦才渐渐的弄明白了,陈德军是在向死者忏悔,他请求她的亡灵的宽恕。梦才不曾想到这个心硬如磐石的汉子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失去了对他的仇恨,可怜起他了。
但突然地,那个处在悲恸中几乎不能自拔的人像川剧里的变脸一样,忽然间抹去了脸上的戚容,那张脸又恢复了平日阴狠的表情,像鹰一样的眼睛警惕的回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将手枪放回衣内,重新将头部用古怪的长袍蒙好,不一会,他便像鬼影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过了好一会儿,小倩才用战战兢兢的声音问:“他为什么要穿这种吓人的衣服?” 小姑娘的脸色煞白,浑身发抖,这一半是因为恐惧一半是因为寒冷。
“因为他怕被人认出来,” 梦才低声说,“他的手沾满了人血。”
“嗯。”她用鼻子轻声的应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似乎又什么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老是说要白玉皎宽恕,说他并不想让她死?”过了一会,她又问。
梦才道:“他预感到自己的末日就要来临,他怕别人在地狱里向自己讨还血债。”
小倩对他的话很迷惑,但看到他那变的严峻而可怕的面孔,她不敢再问下去了。
这时,残阳将它最后一抹血色隐藏到大山的背后,天突然的黑了下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