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染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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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中儒咚一声放下茶杯,眼光像两支利剑一样扫向黄三省。看那凶狠的气势,看那愤怒的程度,虽非气急败坏,雷霆万钧,但也到了忍无可忍的份上。如果不是有他素来讲究的那份所谓的修养,大概他会骂娘了。

  黄三省胆怯地站在那里,腰弓着,头垂着,很像一个犯过严重错误而受罚的学生。直到很久很久,直到最终也没有听到臭骂声时,他才小心地抬起头来,悄悄地看了看韩中儒。旋即,他上前用抹布擦干了韩中儒刚才震出的茶水,然后又为茶杯添上开水。显然,他想用巴结的行为缓和气氛。

  令韩中儒震怒的是一件大事――韩府入藏的宝物泄密了。

  周边风传的是,化云寺塔下确有宝藏、宝贝,但在诸葛樵将军赶到以前,已经被人洗劫一空,宝物就在赛马坪,就在韩家大院子。更为神奇的是,有人还在韩家亲眼见到了白玉宝马,以及很多很多日夜生辉的夜明珠等等。而且那“等等”之后的很多宝贝,就连韩中儒和黄三省也闻所未闻。但据说其价值很高,高得能买下三座紫金城。

  这些传说神乎其神,像一股无形的潜流在韩家大院子周边漫延,有形无形地在伤害着韩氏的声誉和尊严。

  “到手才刚刚半个月呀,三省!”韩中儒余怒未息,“入藏的当天当时,我就叮嘱过你,要你多多注意内外情况,要你严密封锁消息,时时要防患于未然。而你做到了些什么?现在好了,哗声一片,满城风雨。你说这个局面怎么收拾?”

  黄三省小心地说:“老爷您,还是多注意身体要紧。其实,也不是啥满城风雨,情况还没那么严量,敢公然说韩府坏话的人还不多。现有也无非是些交头接耳……”

  “屁话!”韩中儒终于忍不住的骂了一句粗话。“你要人家敲锣打鼓、你要普天下人都来起哄呀!我早就告诉过你,收藏不是养牛、养马,不能敞着、亮着。我现在还要告诉你,满山的麻雀不伤人,一只老鹰盯上你,能啄瞎眼!你懂不懂?”

  “是,老爷。此前都是我的错,是我疏忽大意了。”黄三省连赔不是道,“我刚才的话只是宽慰,只想清您注意身体。实际上漏子已经出了,还请您冷静的想想办法,三省好去补漏呢。”

  韩中儒叹了一声,终于平静些了。他沉思良久,然后将黄三省叫到身边坐下,首先明确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这次出事的根源在内部。他的理由是,根据现在已经得知的情况看,谣言传说中,没有人提说油葫芦其人其事。这即说明,即使有人说韩家有宝,也不知道韩府之宝的真正来路。同时也说明,在宝物进入韩府之前,黄三省在处理油葫芦的全过程中没有出问题。这么一来,问题自然是出在宝物进入韩府入藏之时,或之后。

  可是,这样范围虽宿小了很多,泄密人是谁呢?密室门上的钥匙,只有韩中儒自己有,而且从不假人之手,包括黄三省。所以,这里凸显出来的问题是严重的。

  因此,他要黄三省把合府上上下下,全部纳入调查对象,一个不漏,一个不落,包括三位夫人。并且明确规定,一经查实,无论什么人,立即处决。只有这样才能堵住谣言源头,也只有处理了那个自称的目击者,才有死无对证的效果。

  第二件事,他要黄三省马上去“丰富”一下,化云寺原来那个深井有蟒的传说,具体说法,则应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即可。这故事看虽荒诞,但总会有人相信。就像当年陈胜、吴广挖河泥发生的故事,荒唐之极却有人相信。而他这样作的目的有二:其一、假设,万一有遭受追究的那么一天,韩府之宝也只是深山捡来的,而不是什么洗劫化云寺;其二、也能为手中之物增加些神秘故事,有利日后出手,有利扳个好价钱。

  “不过,你要注意方式。”他继续对黄三省说:“这种故事从你口中出来时,接受对象一定要不是熟人。”他稍一思考,接下说:“最好你到酒馆去,与陌生人闲聊之间放出去。你放心,那种带有神秘、传奇色彩的流言,传播的一定非常快。”

  “知道了,老爷。”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要黄三省从现在起,密切注意谣传所到之处的,周边动静和情况。这其中要特别注意那些强势、强悍的群体,以及周边一百里、两百里范围内的土匪,毛贼之类。务求做到有备无患。

  “您放心吧,老爷。三省再也不敢大意了。”

  “唉,这都是不小心惹的祸呀。还不知结果如何。”韩中儒端起了茶杯。

  黄三省也忧心忡忡。他献上一策,说:“老爷,我看为安全计,是不是派人送信,让复信派一个排、或一个连的人来府上驻防。那样,或许能震慑一方。”

  韩中儒摇摇头说:“这件事我也想过,但并非万全之策。你想想,真调部队上人来家驻守,那不恰是不打自招,又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再说,一个排、一个连有多少条枪,它敌得过胡宗南那支劲旅,敌得过西北军那些残余败将吗?那时,不更是惹火烧身?”

  黄三省频频点头。

  “不过,有一点还是不幸中的万幸。”韩中儒继续说,“从你派人打探回来的谣传中的内容看,内容中除夸大了宝物的种类及价值外,竟然无一提到我们的密室、地下室。这至少说明,我们现在的藏宝之地是安全的。只是问题更显复杂化了。究竟是谁看到了白玉宝马和夜明珠之类呢?”

  “我也老在想这个问题。”黄三省迟疑一下,又说:“是不是油葫芦曾经当人眩耀过什么?”

  “这个可能性有,但不大。”韩中儒说。“人说,贼汉不打,三年自招。油葫芦即使想眩耀,他也会等到出手之后。谁见过贼还没有喝上鸡汤,就叫喊自己偷鸡了?”

  “老爷高明。可是,这泄密者到底谁呢?”

  “这就是你的事了,非查出来不可。”韩中儒拍案而起,“我韩家绝对不能养奸细!”

  韩中儒站起后,又补充说:“还有,三省你立即代我写信,马上派人送往湖北,让复信就近安排时间,多带几部军车回家一趟;要大张旗鼓,浩浩荡荡!时间嘛,吃顿饭的工夫即可,打个转身就走。”

  黄三省立刻明白了,主人是要当师长的儿子,带军车回家来虚晃一枪。目的是给周边土匪、毛贼们施放烟幕,让他们误认为:韩家即使真有宝贝,也被部队拉走了。这一招够高、够稳妥。但也说明在韩中儒内心已是风声鹤唳,精神已经进入高度战备状态。

  紧急的彻底大排查,在韩家大院秘密展开。

  黄三省像一成熟老练的军统特务,有条不紊地展开了工作。他首先进行的是“纸上梳理”。这所谓的纸上梳里,其实、大概,就是凭他对别人的印象,加上被查者的历史背景及相关信息为依据的私下“排队、排查”。这样子的办事方式,虽难免有主观臆断之嫌,但程序上不可少。否则怎么办?总不能猫啊狗的全列为嫌疑犯。

  从上至下,首先是韩中儒的大夫人,也就是他黄三省的亲姐姐。但他办事向来是内不护亲外不妒贤,公事公办。

  大夫人接近韩中儒,知道密室钥匙存放处,嫌疑颇大。不过,大夫人现已年近七旬,早已老态龙钟,足不出户,不具备泄密的可能性;再说她是韩中儒结发夫妻,相知一生,按理不会吃里爬外。从这两点上看,她应该没有大问题。暂且排为二等嫌疑对象。

  二夫人情况简单。她前些年与人偷情,情人遭处理后,她受到精神刺激,至今神智不清,整日昏睡。此人应当不在怀疑之列。

  最复杂的是三夫人、三姨太。这人年轻风骚,最客易接近韩中儒。她如果趁人熟睡之机,掏腰包拿钥匙的机会很多。而且这女人个性张扬,又富有心机,时而还喜欢搞些小动作。更值得考虑的是,她与韩中儒老夫少妻的,很多事恐怕都不太对付,难以满足,难以知心。她如果摸出或配制了密室钥匙,那后果是严重的。此人心贪又酷好挥霍,奢侈无度;她会不打宝藏主意?如果这样,韩中儒真算是养虎遗患了。

  ……可是,经昨日查对,密室中所藏之物,至今一件未少呀。这事实与三姨太的贪心相矛盾。也就是说,如果三姨太真配有钥匙,真去密室见过宝物,根据他的贪欲,绝不可能视而不见,一件不拿。当然,人心难测,恐怕她怕的是打草惊蛇,恐怕她想的是有待日后呢?至于对外泄密的事,如果三姨太真有嫌疑的话,那由她泄密的可能性就更大了。三姨太其人不仅个性张扬,而且口无遮栏,喜好卖弄;没准儿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比如玩牌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信息发布出去了。

  总之,此人嫌疑很大,应该列为重点嫌疑对象。

  于是,大排查的第一天,经黄三省呈报,韩中儒特批,三姨太于秘密中被关禁闭了。韩家大院中私设有两间牢房,隔三差五,时有动用;不过,像这样关押韩家准夫人级别的犯人还是第一次。不过黄三省有些暗自窃喜。这么处置三姨太,不仅是她自身嫌疑重大,也为这婆娘平时太目中无人了。

  接下来,按直系亲属排列,当是兰如小姐。因为韩家大少爷、二少爷及其夫人孩子们全都远在任上,韩中儒的女儿早已出阁,剩下只有干女儿兰如。干女儿也算女儿吧?黄三省心想。不过一想到兰如小姐,他心中有些犯怵。此人,可是大少爷韩师长寄养在家中的未来夫人,身份非同一般。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眼看韩府当家的交替在即,作为家庭,作为他黄三省的主人,现在的韩师长自然就是他未来的新主人。要想在韩府作两朝、三朝元老,这个大外甥子是万万不可碰的。况且,谁知道他未来是总司令,还是皇上?

  再说,兰如小姐一个黄毛丫头,一个只知埋头涂鸦画画的女书生,恐怕她还不知道宝为何物吧?何况她在此地无亲无故,她向谁泄密?姑且不说她是否知道韩府有无宝藏。但是,由于她那间画室紧邻密室,由于她在院内出入方便等等原因,即使做做样子,至少也要把她列为二级嫌疑对象。

  还有,就他黄三省手下的几个副职管家。其中多数都安排到米场、赌场等下属机关去了,不用考虑;只是身边余下的,长期工作在韩府的两位,似乎知道他曾与油葫芦有过交往,也似乎还知道一些别的什么……

  为防遗漏,这两位应该列为一级嫌疑人,并报请韩中儒,将其纳为重点监视对象。

  再往下就是保镖、护院。这些人全是几经筛选,久经考验的心腹。而且有组织,叫做护院队,黄三省本人就是兼职的护院队长。所以这些人千万是不能出问题的,否则他本人就首当其冲,难辞其咎。不过他心中有数,这些人各司其职,不管闲事;个个都像机械,个个都是铁杆,根本无须怀疑。

  还往下,就是帮工打杂和那些丫环老妈子们了。帮工打杂的多住前院,无事一般不准入内。这些人看似复杂,但他们等级低微,一概没有机会涉及韩府机密,也少有人能到韩府后院去。即使派一人两人去打扫后院,那也是在管事人监督之下完成的。何况这些人多是些土包子老实头,一进深宅大院腹地,有时连方向也辩不清楚。

  至于那些丫环老妈子们更别提了,大多是些懵懂之辈,听个使唤,争些赏赐,怄些小气,已经够她们忙的;机密上的事,恐怕天生与她们无关。

  除此,不可小看的倒有一人,这人就是杨五哥。这人看是沉稳诚朴,但其仪表不俗、双目有神,不乏精明。更重要的他是个花匠,他工作之地就在前庭和后花园,所以他的自由出入被视作正常。加上他还是兰如小姐的绘画模特儿,召来唤去也时有出进。理所当然,此人应当列为一级嫌疑人。

  因此,杨五哥被划归两位副职管家之列,受到重点盗视。

  第一项工作完成后,进入第二项的是审察。接受审察的,第一个重点嫌疑人是三姨太。当三姨太从牢中提出后,没想到的是,这女人竟是那般的野蛮:她一见黄三省,扑上去首先就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她一跳老高地质问为什么关她的禁闭,追问韩家为什么把她不当人。整个审察中,她一直歇斯底里大喊大叫,以致黄三省没机会问过一句话,反被犯人骂了个狗血喷头。黄三省没办法,只好依旧将其收监待审。并准备将其移交给上一级、直接由韩中儒去处理。

  第二个、第三个,是分别被请进来的是两位副职管家。这两个人非常滑头,而且是不约而同的一问三不知,还大有含冤抱屈的味道。以致黄三省即怀疑又无奈,只好暂时放回去,令其各忙各的事。但仍在接受监督和审察期间,不能擅离韩府。

  第四个被叫进来的是杨五哥。这人面对黄三省时,倒是一副坦然自如的神情,一问一答,无一含糊。黄三省问:

  “在韩府,你常到后院去吗?”

  “去。”

  “干些啥?”

  “后花园中养花呗。”全你妈的装模作样、明知故问。杨五哥心里骂,“有时也陪兰如小姐画像。”

  黄三省点点头:“那么,半月前的××日(指密室入藏的日期),你到后院去过吗?”

  杨五哥装作想了想,然后说:“去过。”

  “什么时候去的?去干什什?”

  “早晨八点钟去的。去的原因是兰如小姐通知画像。”。

  “画到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离开后院的?”

  “去后,没有画像。”

  “为什么?”

  “因为我去后突然肚子痛,很痛;十多分钟后,兰如小姐一生气,叫我滚出来了。”

  “出来以后,你干什么去了?”

  “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

  “谁能证明?”

  “大概没人能证明。因为老爷恩许我睡的是单人房间,门闩着谁管我?痛死也没人管。”

  “嗯?”黄三省迟疑一下,又问:“这半个月中,你回过家吗?”

  “没有。我二十多天没有回过家了。”

  “为什么?你们每月,不是有两天自由安排的假日吗?”

  “上月我媳妇有病,耽误了四天;所以,这个月我没有假日了。”

  “真没回去?”

  “真没回去。不信您问李管家。他管得可严呐。”

  黄三省立刻出去了一趟,显然是去问李管家。果然,他回来时,原绷着的法官般的脸皮放松了。他想:这小子倒真的二十多天没有出过韩府。如此看来,至少可佐证,他这期间并不知道什么,即使他知道些什么,泄密者也应该不是他了。再想到前面审过的三个人,相比之下,此人是最老实的,算是最给他面子的。于是他问:

  “杨五哥,今天叫来,问了这许多话,你想过为什么吗?”

  “想过,”杨五哥显得很天真,“可能是因两件事:要么是怕我们偷懒;要么是关心,或许见我好久没有回家,特叫来问问。”

  黄三省很高兴地笑了:“很好。不过不是你‘要么’中的某一种,而是两者兼而有之。这样吧,本月你可以回家休息一天。作为奖赏,下月不扣除。因为前庭花坛,后面花园,你拾掇的都不错,都很好嘛。”

  “谢大管家。”

  黄三省算是彻底解除了杨五哥嫌疑人的身份,而且颇怀好感,一直目送很远。但他现在想不到,就是这个杨五哥,不久就结束了他的生命。

  其实,杨五哥前两天已经听说了外面有传言,昨天又听说三姨太被关禁闭,他料想也是为传言那件事。但他的确不知道韩家藏宝之事是怎么传出去的。按说,这件事只有他和兰如知道,可是他昨天问过兰如,兰如回答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因此他断定,知道韩家藏宝的还另有其人,或许也真是三姨太了。

  为不受牵连,他与兰如定下攻守同盟,这才有备而来地回答了黄三省那些问话。结果,看上去黄三省对他的怀疑好像是解除了。

  黄三省的调查进入第二阶段:他派人到外面四处搜索谣传的源头。这里,他侧重在与三姨太常玩牌的那群人中。不过,他也没有放过周边乡下。此举,黄三省是不惜工本的,而且雄心勃勃,信心十足,他不相信他查不出个水落石出。

  人说热恋中的女子是最美丽的。兰如小姐近期以来的确光彩照人。尽管人生、境遇给了她很多苦闷和不愉快,但近日她每想到身边有杨五哥,似乎都能暂时忘掉一切。就像醉酒人能暂时能忘掉苦恼一样。爱到深沉时也这样,甚至无可左右,无法驾驭那股层出不穷、喷薄欲出的热望和兴奋。

  特别是那晚,杨五哥宁肯舍下终身享用不尽的财富,而不肯将危险转嫁于她的那份真情真义,直令她哭笑不是而又感动不已。

  她深感欣慰,她的人生第一爱就这么幸运的、交给了一个可信、可托的人。她为自己的眼力而自豪,亦为她与他有这份缘分而庆幸。当然,她也想过,或许她与杨五哥爱的相聚是不久长的。但那没什么,只要曾经的爱没有失误,只要拥有过一度爱的辉煌,已经足够了。就像活着的人是三十而殁、还是八十而终一样,重要的是一生是否活的值得;无所谓的当然是活的时间。

  兰如的“精神焕发”,似乎全被素云看出了原因,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总在窃窃地笑。于是她总在兰如身边常提说杨五哥,直叫兰如既高兴又怀疑。

  这会儿,兰如问素云:

  “你这丫头,近几天老在我身边五哥、五哥的,啥意思?”

  素云笑问:“啥意思,你不明白呀?”

  “我明白啥?”兰如警觉地问。

  素云依然笑:“投其所好,我讨主子开心呀。”

  “死丫头,越说越没名堂了。”兰如心生怀疑地追问说:“素云,你是胡思乱想,还是知道些啥?”

  “哪的话,我能知道些啥?”素云掩口而笑,“我是在向小姐您,介绍五哥的好,仅此而衣。”

  “笨丫头,是而已,不是‘而衣’。”兰如笑后,又说:“那好,那你就给我系统地说说五哥有哪些好吧。一口气说完,省得你老在我耳边东一句、西一句的喋喋不休。”

  “得令,小姐!”素云说――

  五年前,杨五哥十七岁时,因往延安寻亲而病倒在中途,病倒在金牛河畔。当时幸遇本地一个叫林良的老汉,把奄奄一息的五哥背回家中。后诊断,五哥得的是寒热重症。后在林家尽力医治下,虽几经反复,但终于在半年后治好了五哥。五哥千恩万谢,辞别林良夫妇后再往延安。谁知他赶到时,其父又已经回到湖北去了。他又赶回湖北老家,虽未见到外出的父亲,但总算勉力完成了其母交付的使命。五哥在家,向母亲述说了途经陕西时的那场经过,并执意要重返金牛河报答救命恩人。

  据说,五哥老家还算当地很有钱的富裕大户。他背了三百块大洋赶到林家,本想表表心意即走。不料他赶到时,林良老夫妇已经同时病倒,双双卧床不起,身边只有一个叫小秀的独生女儿在家操持。小秀当时仅是一位十三岁的小女孩。五哥看到林家那一派凄凉、困苦的情景,他丢不下,放不开,再也不忍心离去。他留下了,留下来端屎端尿,留下来全力为两位老人治病。

  三个月后,两位老人病情虽渐有好转,三百块大洋却已经花完了。看着病弱的老人和那一贫如洗的家,五哥依然不忍舍弃,于是,他就这样走进了韩家大院,靠他的工钱供养着林家三口人。靠他的良心温暖着那个家庭。

  如此一去三年,到第四个年头的春天,林家老夫妇先后去世。林良老人在病危中将女儿小秀托付给了杨五哥,并坚持要他们当即结婚,五哥被迫无奈,只好像领受父命式地同意了。事后,有老人们说林良那作法,是为了报答五哥;也有年青人说小秀与五哥不般配,那种报答太“坑人”。但不管怎么说,刚刚十六七岁的小秀虽非十分漂亮,却非常贤慧,他们婚后感情还是很好的。

  然而,林家不幸的事总是接踵而至,两个月前刚安葬了两位老人,两个月后,正当杨五哥想返回老家时,小秀又患重病,经诊断竟是肺痨。据说肺痨是一种顽疾。就这样,杨五哥又被绊住了腿,一治两年,还准备年底拿到工钱后,再送小秀去西安治病……

  “哎,真难得呀,五哥。”兰如感叹道。

  “是啊。”素云说,“有人说五哥前一辈子欠了林家的,还有人说他是救苦菩萨转世。总的看去,在我们那一方,在金牛河上下数十里,他的人品道德,有口皆背(碑),无不说好,就连学堂里先生教娃娃,家里老人教儿女,总拿他做比方、作榜样哩。”

  兰如说:“是啊,五哥这样的人品和事迹,应该能够教化一方。”

  素云说:“不过,五哥这人也有短处。”

  “什么短处?”兰如问。

  素云一本正经道:“他人长得帅气,招惹女孩子呗。”

  “过去?经常?”兰如有掩饰不住的急切。

  素云依然平板着脸,道:“看你说的,那种事能经常吗,一个足够,还能排成队呀?至于‘过去’么,按今天说,倒是可以说――算是过去吧。”

  兰如沉吟了一下,终于明白了素云言有所指,她不禁脸红道:“你这个死丫头,人小鬼大,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呀,你?”

  素云终于忍不住笑了。她一蹦一跳地凑近兰如耳边,道:

  “我想说呀――不告诉你!”

  “该死,看我不打死你这鬼丫头……”

  “哎哟,看这对主仆欢式的?素云这丫头真有福气呀,摊上了这么个好主子!”

  随着声音出现的是王妈子。王妈是大夫人房间的佣人。她笑话过后,对兰如说:

  “小姐,老爷吩咐,让素云丫头到西院去一趟。”

  “有啥事?”兰如问。

  “哎哟,这可不知道。老爷只是吩咐,让素云跟我一块儿过去。”

  兰如看看素云,素云天真烂漫地笑笑:“去呗,老爷叫能不去?没事,我一会儿回来给你洗衣服。”

  目送素云去后,兰如转身拿起书翻了翻,却又丢下。她仍在回味素云刚才说过的那些话。看来,她与杨五哥的关系,这丫头或多或少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没准儿,还晓得了他们有过那种关系。她又次独自脸红了。她想,待会儿素云回来之后,一定要问明白。

  可是她一等再等,等了几个小时,一直等到天黑时,也不见素云回来,反而又等来了王妈子。王妈子引来了一个胖胖的小姑娘。

  “王妈,素云呢?”兰如急着问。

  王妈子回答道:“老爷说,素云家中有事,回去了。”

  兰如一惊:“回去了!她家有急事?请假?”

  “不是咧,是‘请辞’了,不来了。”

  兰如愣住了:“怎么会呀,咋没听她说过什么呢?”

  王妈子答非所问道:“小姐,老爷吩咐,让我把这丫头领来顶替素云。她叫胖姑,今天招进来的;老爷说,让您好好教练她一些。”

  兰如没有理会这些,她说:“王妈,素云还有衣服等用品在这里,你快去叫她过来拿吧,啊?”

  王妈说:“人早走了。老爷说,那些东西叫胖姑收拾着;以后,她家要时,会来拿的。”

  一种从天而降的失落、惆怅的空虚感压迫着兰如;一种寄人篱下不能自主的凄婉情绪油然而生。她唯能作的是嘴里念叨着:

  “素云她,怎么会是这样,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三姨太已在牢中住过十多天了。现在,她蓬头垢面,周身脏兮兮地瘫在稻草堆上,早已没有了原来那副矫情蛮横劲,取而代之的是副满脸惊悸的可怜像。由于她的不配合,韩中儒拒绝接审她。而黄三省则以审不下来为由,不长不短,不闻不问地就这么凉拌了她十多天。其实,黄三省是怕她少受罪,怕她那股傲横之气不“消化”,也怕她受罪不多时,日后又忘了他黄某人――马王爷还有三只眼。

  牢门开时,素云被推进来了。

  十多天无人与其说话的三姨太,见有人来时一惊一喜,她还以为送来个丫头侍候她的哩。可是,当她看到素云遍体鳞伤,才恍然明白,来人只是她的难友。

  素云不仅遍体鳞伤,当被推倒草堆上时,她已经晕死过去。同病相怜,三姨太倒还有点人性,她爬前爬后地,瓣着素云嘴巴喂了几口凉水。

  深夜,素云终于苏醒过来。她摸摸身下的草堆,借月光看清了身边睡的的是三姨太,明白了这里是牢房。她抚摸着周身的伤痛,思想在颤栗中回想起了白天――

  素云离开兰如小姐后,王妈子并没有带她到西院,而是直奔一个她从未来过的地方。这地方有一排很普通的砖房。一到这里,黄三省突然出现,并使力扭住素云两条胳膊。同时他咚一声踢开一间房门,反手一掌将素云打入室内。

  素云被打倒在地后,一种惯性使她于匍伏中蹿出了五六尺。她脸被擦伤了,鼻子流血了,抬头看时,这里摆满了各类刑具。她惊恐之余感到很迷茫,不知道黄三省为什么要将她打进这里,但她知道来这里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黄三省两条胳膊操抱在胸前,缓慢地朝屋内走来。进门后,他用脚后跟关上大门,两只眼睛像饿狼那样逼视着地上的素云,好久才叫了一声:

  “站起来!”

  素云很艰难地爬起来,问:“大管家,我犯啥错了?”

  “问我?”黄三省坐下说:“我正要问你呐,你这臭丫头是吃了豹子心,还是吃了老虎胆咋的,竟敢太岁头上动土,这么无法无天?啊!”

  素云惊骇中倒退了一步:“大管家,我不晓得你说的啥意思。”

  黄三省哼了一声,说:“装,是吗?好吧,那我们就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看到了韩府有宝贝?嗯!”

  素云一怔:“我没有,没有见过啥宝贝呀。”

  “真没见过?”

  “真没见过。”

  黄三省冷冷一笑:“那好。既然你真没有见过宝贝,那就应该是你听别人说起过,是吧?我问你,对你说韩府有白玉宝马和夜明珠的人,他是谁?”

  素云一听说白玉宝马之类,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是,是……”

  黄三省站了起来:“是谁?――说!”

  素云不做声了。

  黄三省盯着素云,忽然转变态度,他很和气地笑了笑,又上前拍着素云的肩膀,说:“是谁告诉你韩府有宝贝的,你只要悄悄的对我说出他的名字,我立刻提拔你到大夫人房间去当差。那里等级高、有赏钱,是别人想不到的呵,每月工钱还比你现在的多两倍哩。另外,我再奖你十块银元,咋样?”

  素云似是犹豫了一下,但她很快地回答说:“大管家,没有人对我说过啥宝贝。”

  “妈的,”黄三省显然没耐心了,“那你刚才‘是、是’,是什么?”

  “是,是我不知道。”

  黄三省气蒙了,他像突然不会说话了,一声不响地,从偌大一个水盆中抓起皮鞭,掂了掂,突然一声鞭的呼啸,一道拇指粗的黑影直扑素云,披头盖脸地抽去、砸去。只这一鞭,素云倒了;从额头到胸脯,抽出了一尺多长的血痕。

  紧接,他像发疯似的,而又十分老道的左一鞭右一鞭,一鞭比一鞭凶狠、一鞭比一鞭沉重;只听得满屋鞭声呼叫,水沫飞溅。谁也记不清他抽了多少鞭,反正他自己被累得早已是满身大汗,大气直喘。

  素云开始时尚能发出声声惨叫,到后来,当她周身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时,屋内只剩有鞭的抽打声,及黄三省的喘息声。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后,黄三省住手了,素云却早已昏死过去了,一个十七岁不到的少女,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血泊中。

  黄三省在韩家这样施刑于人,已成家常便饭。三十年来,被他如此“招待”过的人,已经不计其数。他施刑时从来不要帮手,因为对于他来说,除了他自己,任何人用起来都不能得心应手。像今天这样涉及重大机密,更是只能独独辛苦他自己了。此人非常残暴,但他仍常对他的主子说,韩府所用之刑,比起四川刘文采差远了。

  韩府偏重的是仁厚。

  黄三省歇过一阵后,一盆凉水泼去,素云苏醒过来了。

  黄三省问:“怎么样,这下该说了吧?不过我还要告诉你:再不老实,我马上叫人来生炉子,烧铬铁,我要铬你个体无完肤;我要铬熟了,活吃了你!”

  黄三省咬牙切齿地停了停,尔后转入正题道:

  “现在我问你:你既没见过宝贝,又没有人告诉你什么,那你对你姑妈说过的,什么白玉宝马、夜明珠等等瞎话,从何说起?”

  素云躺在血水中,自感浑身已经麻木,大脑也好似空白一片。但当她听到白玉宝马与她姑妈相连的这些字眼时,一双失神的眼睛竟然动了一下,神智也清醒了许多。也只有现在,她才弄明白今天遭此劫难的原因。她无声的,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半个月前的那天下午,素云意外中获得兰如小姐准假,让她送糕点回家看母亲。那时她高兴无比,恨不能早一步回到有病的母亲身旁。因此,她心急中,走时只提上了糕点,直到来在韩家大院子外面时,才想起枕头下的三块银元忘了带上。银元是兰如前两天送给她的,现在母亲治病正急需,怎能不带上呢。

  于是她转身回来。可她一到住处,发现门竟上锁了。她稍一迟疑,立刻猜想到,小姐定是因五哥在此,怕被人突然碰见的原因才锁上门的。

  这锁的钥匙主仆俩各有一把。为不惊扰,她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门,悄悄进去从枕下拿出三块银元,正欲出门时,突然听到一种奇特的喘息声、呻吟声从里间传出来。而且辩别出了,那声音不是来自书房,而是小姐卧室。一种莫名的好奇和冲动,素云鬼使神差,轻手轻脚地靠近兰如卧室,一听――妈呀,他们好上了?

  她感到一股羞怯、一种燥热扑面而来。她想走,脚却挪不动。一个青春萌动期的少女,就这样陷于在了一种神秘朦胧的好奇感中,也就这样她“犹豫”了三两分钟。

  里面没动静了。

  素云正想赶快离开,又听到杨五哥在里面说:

  “今天,我看到了很多宝贝……”

  因此,素云有头无尾的听到了什么白玉宝马,以及夜明珠之类,而且还听到了,那些宝贝出自化云寺塔下的等等只言片语。由于没有兴趣,她很快离开了。

  素云回到家时,正赶上远房姑妈来家探望母亲。姑妈在母亲病床边唠叨说:化云寺塔里有蟒仙,近来有很多人去烧香叩拜,许愿祈福。所以姑妈建议母亲去求求蟒仙,请其保佑消灾祛病,云云。

  素云跟兰如相处三年,从兰如身上学了很多知识,知道姑妈说的纯是迷信。同时她担心母亲误听人言,妨碍治病,所以她插话说:

  “姑妈,世上哪有啥蟒仙啦,化云寺塔的宝贝都被人取走了,有仙它咋不灵,咋不管呢?”

  “死女子瞎说吧,确有蟒仙在哩,哪个敢取宝?”

  “真的取走了。”

  “你见过?”

  “我见过。宝就在韩家大院子,有白玉宝马,还有夜明珠哩。”

  这本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女在劝人不要迷信时的情急之言,却没想到惹下如此大祸。

  “怎么样,”黄三省开始催促道,“是老老实实说呢,还是等我叫人烧铬铁?”

  “我说。”素云像蚊子一样呻吟道。

  “很好。”黄三省扔掉鞭子,“我还告诉你,如果你是听别人说的,或者是别人告诉你的,你的罪过将减轻一半。另外,要是说假话,你只有死路一条!”

  素云素知道韩家的厉害,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那几句无心之言,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这么严重的后果。

  现在看来,黄三省既下如此毒手,说明这祸是闯大了。怎么办?说出杨五哥,自己或许还能捡一条命。可是五哥他能保住性命吗?而且,这一说出来,还会扯出兰如小姐,还会扯出他们的那种事――不不,这太可怕,太缺德了!她以一个女孩子的本能,为兰如小姐设想着,袒护着。不,五哥和小姐都是好人。他们真是很好的一对呀。他们待自己也真的像亲妹妹。何况这祸本来都是自己惹下的,他们有什么错呢?

  素云的思维是断续的,不连贯的,但她终于想好了:死就死吧,不就是一死吗!

  她艰难地抬起了头。

  “想说啦?”黄三省观察到了。

  “说――”

  “好啊,说吧。”

  素云说,那一天她去画室叫小姐吃药,小姐不在画室。后来,去别处也没有找见小姐,她又再次回到后院找人。路过老爷密室时,她从门缝中见到里面有宝贝……

  “就这么简单?”黄三省似乎很不相信地问。

  “事情就是这样的。”

  “胡扯!密室的门铁包钉钉,外面根本就看不到里面。”

  “你不信,我就没办法说、说清了。”素云又昏过去了。

  黄三省让人拖走素云后,立即向韩中儒汇报情况。他们马上去密室察看,结果,推推门,在里面有灯光的情况下,还真有一丝缝隙可窥视。

  黄三省问:“老爷,那该死的丫头怎么办?”

  韩中儒毫无表情的,像弹一片瓜子壳那样轻动了一下嘴皮子:

  “沉塘。”

  不幸的是,韩家这次处理素云,也付出了一定代价:

  黄三省有意无意,当着三姨太的面,将一个少女活活的装进麻袋,塞进石头,抬到牢房后面的鱼池边准备沉塘。他们使用的沉塘方式,准确的说,不应该用“沉”字,而应该是“抛”。具体是两条壮汉各抓两只麻袋角,悬空提起,有节奏地喊叫一、二、三!“三”之后出现的是抛物线,抛物线的终点是一声巨响与水花。如此这般,执行死刑者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被执行者的生命,大抵三五分钟后也结束了。

  然而这次,韩家的不幸也就出现在此刻――当黄三省发出口令后,壮汉们向渔塘抛掷素云的那一刹那,随着一声尖叫,爬在牢窗上观望的三姨太疯了。

  从此,这位可怜的女人披头散发,像尊女鬼似的游荡一方。

  据说,黄三省为此挨了韩中儒一耳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