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王长轩在家里扎苕帚,梅淑清和全灵纳鞋底子。下雪天,别的孩子无处可去,在床上也躺不住,就蹲在地上看王长轩扎苕帚。他们冬天都没袜子可穿,脚上的鞋也破破烂烂,不是露了脚指头,就是露了脚后跟。他们穿的棉裤都不厚。小一些的孩子甚至连棉裤都没有,就那么上面穿一件棉袄,下面光着屁股。他们往地上一蹲,棉袄就把腿和屁股罩住了,对下半身能起到一点保温作用。他们好比是一只只小鸡,棉袄就是小鸡的膀子,在严寒的冬季,小鸡只能把膀子耷拉下来,为自己遮一点风寒。
老媒婆踏着雪到王长轩家里来了,不用问,又是来给全灵说媒。王长轩看不惯老媒婆,老媒婆跟他打招呼,说他下雪天还舍不得歇一会儿,不知他用嘴还是用鼻子哼了一声,就算答应了,只管扎他的苕帚。一团生麻绞成的白麻经子,一捆打去高粱籽儿的高粱穗头,扎好了就是苕帚。苕帚不仅可以扫地,用来抽孩子的屁股也可以。王长轩动不动就抓起苕帚,把某个孩子抽得屁滚尿流。王长轩知道老媒婆的底细。老媒婆的男人原来是常住在庄子外头那座庙里的一位道人。道人也是杜老庄的外姓人,姓张。道人除了为死人做些道场,大部分时间,道人脱下道袍,换上短打扮,也到地里种庄稼,种蓼蓝。道人的地产很有限,土地改革时,他家的成分划成了贫农。王长轩对把道人划成贫农很有看法,认为这样的贫农不是很地道,不纯粹,不如他家的雇农成分货真价实。道人的老婆随道人在庙里住,却三天两头往庄子里跑,因为她跟庄子里的另一个男人相好。她跟那人生了一个闺女,闺女长到十六七,生病死了。后来,她要了一个养女。养女长到十七八,她在外面说闲话,说自己的男人跟养女不干净。养女受辱不过,哭着回到哥嫂家去了,给她来了个一去不回头。她老了无事可做,就东家跑跑,西家跑跑,当起了媒婆。王长轩的看法是,木匠吊线,首先得自己的眼正,自己的眼是斜的,吊出的线肯定正不了。当媒婆也是一样,首先得自己走正道,如果自己都不正,看梨梨瘪,看瓜瓜歪,她能介绍什么好对象。
全灵对老媒婆也没什么好感。上次老媒婆给她介绍的对象,娘在言谈话语中断断续续对她透露过一些,知道那人不但是一个秃子,是一个半大老头儿,还是一个打人狂。全灵觉得老媒婆太看不起她,把她看得太低,简直把她看到死地里去了。老媒婆哪里是在给她介绍对象,明摆着是在骂她,诅咒她,欺负她。她想了想,自己并没有得罪过老媒婆呀,老媒婆干吗把她往火坑里推呢!全灵也猜到了,老媒婆又是来给她介绍对象。一个过景的老婆子,工分都不会挣了,只会搂点儿树叶子,她筐里哪有像样的对象!任她扒来扒去,不过还是一些烂树叶子。全灵还不知道给她介绍的对象是谁,先就产生了抵触情绪。她在心里咬了牙印儿,凡是老媒婆给她介绍的对象,她一概不同意。她对老媒婆和娘说:“你们说话儿吧。”遂拿起鞋底子,到宋玉真家纳去了。
老媒婆给全灵介绍对象,不想让王长轩听见,也不想让全灵的那些妹妹弟弟们听见。她跟梅淑清说了几句闲话,用一根指头指指里间屋,意思到里屋去说。梅淑清会意,把老媒婆领到里间屋。二人刚靠着床边站定,一个小闺女儿不长眼色,跟到里间屋,蹲到了老媒婆和梅淑清面前。小闺女儿仰着脸,眼巴巴望着老媒婆几乎掉光了牙的嘴。仿佛老媒婆的嘴里含有一粒糖豆,或一颗甜枣儿,只要老媒婆一张嘴,糖豆或甜枣就会掉下来,她在下面可以接个正着。梅淑清对小闺女儿说:“去,一边玩儿去!”小闺女儿没有走,只蹲着往后退了退,两眼仍盯着老媒婆的嘴。梅淑清说:“你滚不滚,不滚我踢死你!”说着用脚尖朝小闺女儿蹬了一下。小闺女的棉袄仍包在膝盖上,她像个球儿似的在地上滚了一下,才到外屋去了。老媒婆把嘴对在梅淑清耳朵上,搅动舌头,曲曲曲,曲曲曲,开始为全灵说媒。她像是仍嫌声音不够小,怕被别人听去走漏了消息,把满嘴红薯气的嘴对在梅淑清耳朵上不算,还把一只手遮在自己的嘴巴上。老媒婆的嘴在曲曲,眼珠也不闲着,自动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不老的是老媒婆的眼睛,在略显昏暗的屋里,老媒婆的眼睛仍显得亮闪闪的。老媒婆曲咕完了,突然就加大了音量,把没有防备的梅淑清几乎吓了一跳。老媒婆说:“全灵她娘,这下你算是烧了高香了,全灵算是烧了高香了!这样的好人家,论成分,是贫农;论亲戚,是党员,是干部;论个人,又聪明,又伶俐,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呀!”梅淑清说:“好,好,让你多费心。等全灵回来,我马上跟她商量,尽快给你回话。”老媒婆说:“还商量啥呢,我看这事儿你就能当家。你想想看,全灵跟汤大梁一定住亲,全灵一嫁过去,杜建春就成了全灵的大舅。全灵底下的这些弟弟妹妹呢,都跟着全灵喊大舅。有孩子的大舅在杜老庄当着大拿,你们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以后遇到点啥事,我还得找你帮忙呢!”梅淑清说:“我都知道了,你就放心吧。”这时几个孩子都到里间屋来了,他们嘻嘻笑着,哎,大舅,哎,大舅,不知道把哪个叫大舅。老媒婆再次把声音放小,把嘴巴对在梅淑清耳朵上说:“是杜建春的妹妹看中全灵了,杜建春的妹妹跟她嫂子马兰英说了,是马兰英托我来提亲。龙门摆在那儿了,就差全灵那一跳。全灵一跳过去,鲤鱼就变成了龙。等全灵回来,你跟全灵好好说说,闺女大了,别拿着捏着,得着好机会就不能放过。等着嫁给汤大梁的闺女排成了队,全灵要是错过了机会,恐怕哭都找不着庙门。”外屋啪的一声响,像是苕帚把抽到了地上。梅淑清听得出来,这是王长轩对老媒婆不耐烦了,故意弄出的响声。梅淑清遂对老媒婆说:“你稍坐会儿,我去给你烧碗茶吧?”老媒婆说:“我不渴,不用烧茶了。”这才走了。雪下得小了一些,地上的脚印多了起来。
老媒婆刚走,王长轩就骂人家,骂老媒婆老这个,老那个,骂得相当恶毒。王长轩说:“她自己裤裆里也有扁扁货,干吗不把自己嫁给汤大梁!”梅淑清说:“你不能这样说话,人家也是一番好心好意。”王长轩说:“她要是有好心,早就子孙满堂了。”汤大梁是杜建春的外甥,他每年都到杜老庄走姥娘家,王长轩和梅淑清多次见过汤大梁。汤大梁家的成分没说的,汤大梁家的家境也不错,只是汤大梁的个子长得太矮了。这地方说一个人长得矮,有一个习惯性的说法:蹦三蹦都够不到铡把子。要是说到汤大梁,这种说法恐怕用得着。其实这种说法有些夸张,铡把子才有多高,汤大梁不用蹦,够到铡把子不成问题。汤大梁不是一个侏儒,他比侏儒要高一些。但是,汤大梁不能和王全灵比,一和王全灵比就糟了,把汤大梁放在王全灵面前,恐怕汤大梁的头顶连王全灵的膈肢窝都碰不到。一个像小山羊,一个像大骆驼。汤大梁不光身体没长开,脸也没长开,像刚出生的小猴儿的脸一样,一看就让人可怜。杜建春的妹妹和妹夫个头都不低,不知怎么生出这么个孩子。这是一道难题,梅淑清和王长轩一时不知道怎么解。解不好了,惹得杜建春不高兴,就把他们全部拴了进去。汤大梁家的成分是好,但全灵嫁的是人,不是成分。成分再好,也不能代替本人,也不能搂着成分睡觉。梅淑清估计,全灵要是知道给她介绍的是汤大梁,肯定不会愿意。
全灵还在宋玉真家纳鞋底子,纳几针,看看门外的雪。有不远处的一堵黄泥墙衫托着,落雪才看得清楚些。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不是雪在动,是墙在动,墙好像在往上升。眨眨眼再看,原来还是雪在动。全灵在庄子里没有要好的姐妹。成分好的闺女,她不敢找人家,怕的是人家看不起她。成分不好的闺女呢,是她不愿意找人家,不愿意忘记自己家的成分是雇农。可是,一个人不能天天守在家里,特别是阴天下雨下雪时,总得有个地方去,总得找个人说说话。全灵找宋玉真说话的时候多一些。一来,全灵离宋玉真近,转过自家墙角,就到了宋玉真家。她到宋玉真家串门,不会被外人看见。二来,她和宋玉真不是一个年龄段,不存在谁影响谁的问题。三来,她每次找宋玉真,宋玉真都笑眯眯的,对她很友好。全灵也听过风言风语,说宋玉真不正经,腰里别副牌,谁要跟谁来。但全灵不相信宋玉真是那样的人。宋玉真对丈夫杜建勋很好,对孩子也很好,哪里会有那样的外心。宋玉真长得是漂亮,也很注意收拾自己。这不能算是宋玉真的缺点。相反,全灵看重的就是宋玉真这一点。宋玉真自己也说过,人来到这个世上,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看不起你,但你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要是看不起自己,就完了,就做不起人了。宋玉真还是按过去的称呼,把老媒婆称为庙上那老婆儿,对全灵说:“我看庙上那老婆儿到你家去了。”全灵说:“是的。”宋玉真问:“她去你们家干什么?”全灵说:“我也不知道,瞎串门儿呗。”宋玉真把纳鞋底子的针在鬓角擦了擦,说:“不是吧,你说不知道,我看你是知道的。人家很关心你呢。”全灵说:“谁稀罕她的关心!她不关心还好些,她一关心,我连死的心都有。”说到死,全灵的眼圈红了一下。全灵不让宋玉真看到她的眼睛,低着眉纳底子。她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离门口比较近。一朵雪花飘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脚前的地上。刚落下时,雪花的花瓣是支楞着的。只一会儿,花瓣就塌下去,变软,变薄,变成雪粉,直至化掉。宋玉真说:“女大一枝花嘛,该有人关心的时候,没人关心也不行。”全灵心里一碰,像是丁地响了一下。宋玉真说的一枝花与金种信里的话对了点子,难道宋玉真把金种的信看到了?难道不翼而飞的信落到了宋玉真和杜建勋的手里去了?她不免疑惑地看了宋玉真一眼。宋玉真眉毛弯弯的,眼睛弯弯的,正眯着眼笑。全灵没看出什么。让人疑惑的事情还在后头,宋玉真竟提到了金种,说:“全灵,咱下雪天说闲话,哪儿说哪儿了,你看金种这人怎么样?”怎么样呢?如同腾地燃起一股火苗子,全灵的脸顿时红透。她看了一眼门外的雪,把自己镇定了一下,才说:“嫂子怎么想起来问他,他怎么样,我哪里知道。”宋玉真注意到了全灵满脸的潮红,一朵花儿该往红里开,连花儿自己都管不了自己啊!看来这闺女的春心闹腾得不善哪!宋玉真声色不露,说:“都在一个庄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哪能没一点看法呢!”全灵说:“我这人没心,成天价就知道傻吃傻睡傻干活儿,别的啥心都不操。”宋玉真说:“妹子这样说,嫂子可不同意。依我看,你心里灵性得很,哑巴吃饺子是你,哑巴吃黄连也是你,只是你不说罢了。妹子没赶上好时候,要是赶上了好时候,赶上能在后花园的书房读书,琴棋书画都难不住你,说不定还能考个女状元呢!”全灵说:“嫂子快别这么说,你这不是要羞死我嘛!”宋玉真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咱姊妹俩不外气,我才跟你说这个话。要是换一个人,我还不敢跟她说呢!我看来看去,金种也是个聪明人。看一个人聪明不聪明,你看他的眉宇就看出来了,聪明人的眉宇那里都有一股子英气。”全灵不知道什么叫眉宇,不知道眉宇在哪里。但全灵不会问宋玉真,一问就显得认真了,也显得自己无知。全灵想起金种送给她的花卡子。娘说把卡子还给金种,不知还了没有。要是还了,还卡子时,不知娘对金种说些什么。不管娘说了什么,对金种来说都是一个打击。全灵仿佛看见,金种对卡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难堪得很,眼里也凄然得很。自从卡子暴露之后,全灵没有再看见过金种。她知道了金种都是早上到井台打水,她就改成晚上再去打水。她不知道怎样面对金种,把金种回避开了。也许她不该躲着金种,她这一躲,对金种的打击会更大些,会构成双重的打击,还卡子是一重,躲着不见又是一重。她本来就觉得已经和金种隔得很远了,哪堪天又下雪呢。天一下雪,云一层,雾一层,帘一层,幕一层,像是隔断了空间,也隔断了时间,她离金种似乎更远了。全灵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差点掉下泪来。宋玉真随着全灵叹气,说:“金种除了家里成分不好,我看挑不出人家什么毛病。”全灵说:“成分不好不就是毛病嘛,成分不好就是最大的毛病。有一俊遮丑的,也有一丑遮百俊的。成分好了,啥丑都不算丑,成分不好,再俊也是白搭。”宋玉真不由地对全灵赞叹起来:“我的妹子也,你刚才还说你傻,你听听你这几句话说的,哪一句不是俩眼儿齐睁着,一竿子插到底!嫂子以后遇到了啥事儿,还得向你请教呢!”全灵说:“嫂子又笑话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