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轴陈永太没想到,他这次出走涅阳镇不久,镇长吴世忠被枪崩了。关于镇长吴世忠挨枪崩时的详细过程,是他以后才听说的。据谈说,他死得很不体面;据谈说,他的死相也很难叫人入眼……
麦子刚割完,一垛一垛的麦捆刚堆到麦场上,还没来得及碾打,秋庄稼还没来得及点种完毕,季节正逼得农人们手忙脚乱,正逼得农人们起早贪黑没日没夜流汗水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涅阳镇街上敲响了一阵一阵的铜锣声。咣――咣――咣――锣声清脆而又沉稳;三五句锣响后,是一阵敲锣人的喊叫。各家各户都听着,明天上午,要在码头北边斩杀吴世忠了,到时候都到场呀――喊叫声洪亮而又充满新奇。接着,再是三五句锣响;接着,再是敲锣人的喊叫。如此如此,反反复复的声震,在东西南北的四条街路上,来来往往,响来响去,清清脆脆。不到半晌时辰,基本上把一件动人的消息,传扬得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基本上达到了消息发布人的理想效果。据谈说,此一敲锣喊叫传送消息的行为,一并在涅阳镇区各村各寨同时运行。各村各寨敲锣并喊叫消息的人,不单单游走于村内寨内,还亮堂堂的游走于村寨外的打麦场上和庄田的小路上。轰动得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各村寨内外的农人们,正在累汗累水,正累得腰疼筋骨酸,对于突来的惊扰不怎的上心。但一听到“斩杀”,且是要斩杀吴世忠,就都提了兴趣了,就都直起身再听几遍,听出个仔细。涅阳镇公开干斩杀砍头枪崩人的事很少见,难逢难遇,挺稀罕,不能不让他们放下手中的活儿予以关注。
二日是涅阳镇街的集日,吃过早上饭不久,青石板街路上就开始了人群的晃动了。过一时,伸往各村各寨的乡间路上,也开始了疙疙嗒嗒结帮成串的人影行走了。镇街里的各路人和伸向各村寨的各路人,都朝着码头北边的那片空场地聚拢。热烈的日光下,人们一边走,一边话语纷杂;人们的脚步和论说,无不是兴致勃勃。好象一场好戏就要开演,好象“小白鞋”洪玉娇的《水漫金山寺》,又要拿上戏台。
五月六月去种田,一天一夜差一拳。五、六月间,是庄稼人的火旺季节,时辰紧迫得厉害。在这些日子里,他们一般情况下,是不上镇赶集市的,是不愿放弃一点一滴的耕做机会的。可这一日,他们的手脚大方了,日子显出些阔绰了。他们宁肯晚种一天庄稼,宁肯晚长一天禾苗,他们都要及时赶往镇街。可见,斩杀吴世忠的事件不同一般;可见,看斩首杀头,比他们收成粮米吃饱肚子更为重要。
镇街里这时节倒闲人多。镇街里不少住户,因无田产或少有田产,主要靠做生意发财或到作坊里做工维持生计。而这些人,往年间到了这时节,都会清淡得无事可做;而这一年更特殊,“福源”生意倒塌了,“福源”各作坊各厂子的生产倒塌了,连码头上一年一度的火红也荒废了。随“福源”生意倒塌,其它的商号、店铺和作坊厂子也都相继找来借口安分守己了。除了天堂工商合作社忙碌之外,大多的清闲人都闲得生急,因此,看斩首杀头,便成了他们千载难逢的快活事。不论这天要杀谁,不论是杀镇长还是平民百姓;不问砍杀原因,不问被砍杀人犯的啥罪。他们和所有的乡间人一样,重在看热闹,只要不杀自己,终归都会讨得一个好心情。因此,他们这一天早早的吃饭,早早的关门落锁,直奔刑场。
从早年间,涅阳镇就流传着一句话,叫“拉到西街口”。意思是有人罪大恶极,必须拉到西街口砍头示众。西街口,大约是古传下来的行刑杀人的地方。西街口有一块空场地,不生长树木,坦坦的一片沙石滩。沙石滩的再西边,是一漫流动的涅阳水,因之,在这块荒凉的地方杀人,实属理想之地。从大清活过来的老人们,曾在这里目睹过刀砍人头的壮观场面。他们说,那时候的涅阳人犯了死罪,都是用囚车,由县衙大牢拉到这里斩首,以警示乡民。届时,县太爷要来坐案,验明正身后,午时三刻开刀;届时,县衙兵丁列队站立,罪犯背插死标跪地,等待一声令下,刀斧手即让罪犯人头落地,血冒三丈。他们说,那时候的开刀问斩,是血腥些,挺骇人的,可是看上去挺好玩。不过,这种壮观的好玩法,自打民国了之后,就见不到了。民国好象不讲究派头,不讲究这种玩法;涅阳人要犯了死罪,都是在县城挨枪弹穿心,不再拉这里斩立决了。对于大清的砍头和民国的乱弹穿心,哪一种行刑最为妥善,他们没做评定,他们只为这一天能再观赏一次久违了的景象,已感到十分的荣幸了。他们不顾自己的年迈和身体的不适,勤奋的行走在人群里,苦口苦舌的话说旧年的斩杀规矩,绘声绘色的描述旧年的斩杀气氛。他们行走到哪里,哪里的人群,很快被他们的话说和描述,召集到他们的身围,细心听取之后很快的发出一片惊奇声。滋滋!啧啧!咦咦!那看着可得劲儿!你说,那砍头跟俺砍高梁割麦子一样了?你说,那冒血比打水枪还喷得高?你说……你语我论,彼此间,都在热烈的日光下,心绪荡动;彼此间,都在言谈里,等候着一个赏心悦目的时刻。
咣――咣――咣――
由远而近的铜锣声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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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哒哒哒……
铜锣的间歇里,一串串的马蹄声响过来了。
惩除恶霸――还我天堂――
铜锣和马蹄的糟杂里,一阵阵的呼口号声响过来了。
浩浩荡荡的各类声响,自寨东门一拥而入,雄壮而又嘹亮的踏遍了西去的青石板街路,然后步入那片古老的杀人场地。
据不少人回想,那一天,镇长吴世忠和造反团的长官们一样,都骑着大洋马,一样高高在上的风风光光。不一样的是,长官们都穿军衣,扎皮带,腰间插着盒子炮;吴世忠没穿军衣,吴世忠胳膊上捆麻绳,背上插的是死标。长官们昂扬着头,举着胸,摆着威风;吴世忠是抽弯着腰,俯着身,白着一脸纸色。据人们回想,吴世忠被押进刑场时,并没显出惊慌。他高高在上的两只眼,车轮子一样骨碌碌转,他高高在上的那个脑袋,象乱风吹动下的干核桃,日溜溜的乱晃。他的眼睛和脑袋显得挺忙,好象在巡看他操持了久年的涅阳镇江山,好象在巡看追随他久年的涅阳镇父老乡亲。他好象不明白他已经死在临头,他好象明白了自己死在临头要最后饱看一顿人间景致。也有人猜测,他是在寻找他的家室亲眷,在寻找他的大太太黄凤、二太太秋秋、三太太绸子、四太太小米和最上他心的五太太崔莺莺。他钻监禁钻牢房的日子太长,他必是想念他的家人了,必是想看看他家人的模样。对于这几种说法,车轴陈永太几年后听了,认为后者比较准确。他知道,吴世忠是个不爱江山爱女人的色种,他更清楚,吴世忠与五姨太崔莺莺也就是“小白鞋”洪玉娇之间的恩爱掂量,要比生死看得更重。
“把大恶霸吴世忠拉上来!”
被捆绑的吴世忠押进刑场后,被拴在一座临时搭建的戏台子一角。他的高高在上,跌落了,如一件被丢弃的破衣衫,挂在那里。
老年间县太爷来坐案的地方,用木头和木板搭了一个台子。台子上坐一排,气势得不得了的造反团长官和涅阳公署主任洪剑锋,台子下一左一右,各一队列端枪的站兵。台上长官和台下站兵都煞着脸,冰凉凉的,但也都有些汗水,在他们的冰凉里流动。老人们说,大清杀人也是这么个气势,只是――老人们觉得好象少了点啥。细一想,他们才发现,这一天的法场里,少了俩扛大片子砍刀的刀斧手。他们记得,那些刀斧手们,都膀大腰粗,都生了两腮膀两胳膊黑油油的疙瘩肉,挺不凡的,很有看像的。他们没看到扛大刀的刀斧手,少看了一道风景,心头除了不尽意想之外,还纳闷。杀人没刀斧手怎成?没大片子砍刀,怎“咔嚓”一下,叫人头落地呢?
“现在宣读原镇长吴世忠的罪状!”
这时候,吴世忠是跪到了台子上了。他是反绑双手,背插死标,面对台下民众跪地。他初跪时,还抬着头,晃着脑,他那张被监牢禁白了的瘦脸,如一张风中纸片儿来回飘着;他的眼珠子四下轮,如两只饿急了的兽物,四处探寻吃食。他好象还没看到他要找见的人,因此,他的眼目扫射得十分紧迫。他的这种行为,台下密密麻麻的看客们,大多都能理解。人之将死,多看人间一眼,是一眼,再不看,就没机会了。但他的这种行为,很有些无视公堂无视法度,很难让坐案的长官们容忍。长官们即指示两兵丁过去,朝他的身上,砸了两个枪托,并喝斥他,低下头,老实点儿。大约,挨枪托不太服舒,大约,当着众乡亲挨喝斥不太体面,他不得不放弃了他两眼的搜寻,不得不低下了头,不得不老老实实听洪剑锋主任对他罪恶的宣判。
临死前,还能惦记女人惦记他的太太们,日的,吴世忠还真是条情义场上的汉子。几年后,车轴陈永太听说了这些细节后感叹道,日的,吴世忠这家伙还真是个家伙。
“……从上所述,原涅阳镇镇长吴世忠,罪大恶极,不杀不足平民愤。根据天堂社会法规,镇平公务府和涅阳公署决定,对吴世忠判决死刑,验明正身后立即枪崩!”
洪剑锋代表镇平公务府和涅阳公署,宣判了原镇长吴世忠的死刑。
宣判毕,俩胳膊上套红箍子的端枪人,把吴世忠从台子上拖了下去,经过两厢大群大群的眼目,经过空荡荡的沙石坦地,拖到了涅水旁。
通报说是斩杀,怎又换成了枪崩?斩杀有味儿,刀斧手朝大刀片子上喷口酒,“噌”的一下过路死犯脖子,“砰”的一下血冒三丈,接着死犯“扑通”倒地。这样有味儿的景象,为啥不叫看?人们听到“枪崩”二字后,不免有些失望,特别是那些领略过大清杀人场面的老人们,更显得愤愤。谁当官,谁都会乱球整!谁当朝,谁主政,谁都编假造假乱起哄!可见所有的改朝换代,都改换不出好东西!
“枪崩”二字一经庄严发出,就把吴世忠庄严成一堆烂泥了。人们发现“枪崩”二字响亮亮的落地后,吴世忠的身腰软了,好象是挨了两声冷锤,把他的筋骨砸碎了,他立马如一根煮烂了面条瘫倒了。也许,他并不追求刀砍脖子弄出血冒三丈的花样;也许,他从没有做以身首两处讨取看客欢悦的心里准备;也许,他从没把犯罪,与自己联系到一起,从没想过,自己会被杀死。正因为有了这些“也许”的因素,他才在马背上,和判决的台子上,轻轻松松的左顾右盼,轻轻松松的寻找他的女人们或者是巡看其它。正因为有了这些“也许”的基础,他才在突然的“枪崩”二字隆重撞击下,立马的看清了他的前路,立马的身心崩溃魂飞胆丧了。他是个识文断字的人,他是走过官场并执行过条律的人,他非常清楚“枪崩”二字的含意和力量,他非常清楚他是走完了他的荣华富贵,走完了他钻研满汉全席和恩爱漂亮女人的全部历程。叭叭叭,子弹炸响后,他知道他不是挨个乱弹穿心,就挨个烂崩脑壳儿。不论是挨乱弹穿心,或是烂崩脑壳儿,都是要死的。死是怕人的事,尘世上,再没有比死可怕的了。人一死,就再也看不见天,看不见地,看不见黑夜白日。再也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结交朋友恩爱女人了。再也打不成枪,骑不成马,做不成事,听不成曲子戏了,一切的一切都完了。完了!完了之后,永远回不来了。人间永远的永远,没他了。
吴世忠死得不体面之处,就在这里。当他听到“枪崩”二字后,脚就不能搭地了;当他被拖过人群眼目的时候,人们发现他纸白的瘦脸,变得比秋天的老黄瓜,还要黄,还要窄。两个胳膊上套红箍子的端枪人,一左一右的拖着他,就跟拖一条死狗一样。他的两条下半腿,完全是蹭磨着地走的,擦磨得沙石滚动,哗啦啦的冒一路响尘。拖到水岸边,让他跪,他跪不稳,连栽了几个头拱泥。这种不长志气的行为,很令后面跟去的执行枪崩的枪手生气。
枪手朝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起来!”
他起不了身,踏踏实实的躺着。
枪手的一只脚在他的腰间踩踩:“跟爷们合作合作,叫爷把你的活儿做利索。”
他纹丝不动,硬梆梆的僵着。
枪手的两只脚都恼怒了,左一脚右一脚的轮遍了他的全身,轮得他身骨阵阵疼叫。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