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着作坊、开着福源商号,进进出出的还不够你操忙?你日的怎又倒卖鸦片烟土又去勾结宫啥翁的当汉奸?
我去战场上挨枪炮打日本倭寇,我为保江山丢了一个团的兄弟,我挨了两弹枪伤五刀刺伤,差点儿连小命都烂掉了。你日的真能耐,你日的卖了国家又当汉奸。你日的对待住谁?
……
陈永太把赵裕德背回“福源”,经细心调理,赵裕德全面的苏醒了。赵裕德拉住了陈永太的手,泪泪潸潸,似是千言万语滚滚而下。但他只说,是你回来了?永太,都说你战死杀场……这时候,赵裕德是躺在床上,陈永太是亲亲切切的坐在床边,床前还站着赵裕德的太太和他的儿子赵承先。这时候,陈永太也有许多话要说。说当初的相处,说后来的分别,也有战死没战死的故事,也有滔滔不绝的询问和安慰,但,这一切都没出口。他短暂的亲切一下,竟干巴巴的指责起来。
“永太,你是应该懂得我的,”赵裕德长长的叹了口气,“唉――”赵裕德听过陈永太的指责,心头的委屈和伤情,突的化为火烧,突的烧干了他的潸潸泪。他坐起了身,“一言难尽哪!”他朝他的太太和儿子赵承先摆摆手,叫他娘俩离开,“永太,你坐下,听老叔给你说个根底。”
换了新砖新瓦新木料新湛湛的“福源”楼上,“福源”赵裕德和车轴陈永太这时候坐得很近身。这时候,涅阳镇的日光正在午后的时辰里,照射得热闹,连房内也关照了不少的热气和活力。
赵裕德对陈永太说:
“永太,你想想,你老叔一辈子没当过官,没当过皇帝爷,咋能卖国家?‘福源’的‘香天’油、玉雕、丝绸卖到外国,又不直接跟外国人打交道,这罪名咋能加到我身上?说我捣腾鸦片烟,更是没影的事。你知道,我一直是恨鸦片烟,一直恨抽鸦片人的。那一年,上海公司的唐廷臣,来跟‘福源’合作玉雕丝绸生意,就因他喜欢喝酒人送外号‘宫醉翁’,就说他的名字带个‘宫’字,是日本人。就指明我是日伪汉奸了,你说,你老叔冤不冤?屈不屈?你想想……”
“日的!”陈永太说
自打听说“福源”赵裕德是卖国贼,是大奸商,是大汉奸,车轴陈永太就对他的老掌柜赵裕德仇上了,甚至对当年的恩怨忽略不计,以一种全新仇恨面对他了。他只顾思想如何惩除赵裕德,只顾思想赵裕德的砍头或枪崩的具体死法,没认真的听取其犯罪事例,没认真的注重其罪恶的真实与不真实。这时候,他静下心了,这时候,他静下心听懂了事情的沟沟深沟沟浅,听明白了这盘石磨该不该重锻。
“日的,涅阳镇咋这样整你?你跟镇长吴世忠整啥翻脸事了?”
“不牵扯吴世忠。如今涅阳镇是造反营当家,是天堂公署做主,他吴世忠被撵到大牢里了。”
“造反营是啥?天堂公署是啥?日的,他们为啥整你?为啥把吴世忠关大牢?”
“一言难尽呀永太……”
“说!细细说,”车轴陈永太的心头升起一片乒乒乓乓的恼怒。“福源”赵裕德被示众了,被斗争了,被冤屈了,镇长吴世忠也被关进大牢了,这涅阳镇怎这般的谬邪?怎这般的乱搅?“三年未进西凉地,石头瓦块成了精”,他这时候想起了曲子戏里的一句唱词,他好好汉汉英英雄雄的振振胸,“你说,日的,说清白!我车轴汉敢拿锤子帮你摆平。”
“说不清白。当事者眼花,看不透根由啊!昨一夜,我睡不下,细想想这几年涅阳镇发生的事,细想想咱‘福源’一步加一步所受到的伤害,我才怀疑我是冒犯了天堂涅阳公署了。要不,就是我哪里不检点不仔细,让一些人仇恨上了。先是‘船工帮’在运货吃紧时,找借口死不上水,又无理聚众哄抢‘福源’商货。后来,县城的鸦片稽查队和县城造反团一起,制造事端,毁了‘福源’店铺,逮走了赶来救援的世忠……这些节节枝枝复杂得很,就不细说了。后来,天堂涅阳公署要立商号,要建天堂工商合作社……”
后来,涅阳公署为了启动它的商业运行,为了让它的商务活动在涅阳站稳脚根,不仅在“福源”的不远地界开辟了商号铺面,而且,还由赵四小姐如碧出面说合,让“福源”给其合作社投入二千大洋借款一万大洋的商货。这个工商合作社做生意不讲规矩,收购货_4460.html品跟拦路抢劫一样,宰人宰得厉害,出卖货品又跟烧断路纸一样,漫天要价,留不住回头客。因此,“福源”的买卖照旧红火,而他们合作社的买卖越做越难维持。合作社的买卖维持不下去了,就认为是“福源”挡了他们道,是“福源”树太高逼他们长不起身……后来,就有人给赵裕德捎口信,说“福源”要再跟合作社较劲儿,就等着栽跟头吧。赵裕德想,他并没跟合作社较劲儿。他想他几十年在涅阳镇街上经商,从没跟任何一家商号较过劲儿,咋能跟他掏钱扶持的合作社较劲儿呢?古话说,船多不挤江,店多不挤商,用不上跟别人较劲儿的。因此,他并没把捎来的口信放心上……后来,就来了鸦片烟稽查队和县城造反团,再后来,他就soudu.org成了大卖国贼、大奸商、大汉奸……
“福源”赵裕德说了这些他认为说不清白的事,说了这些他仍在糊涂、仍在想不见底儿的事,车轴陈永太听了,倒很快看透了纹路。陈永太说,日的,清白得很得很的事,你怎看不清白?日的,就是天堂公署在整你。你把他们的工商合作社养大了,心就野了,就嫌你妨碍他们了,日的就得吃掉你了。他们知道他们的经商手艺不如你,他们知道他们在做买卖上抗不倒你,他们就会玩血醒。他们有枪,他们有端枪的队伍,他们会变变法子收拾你,会找来借口打压你。我看今上午斗争你的会场上,他们足足站着一个排的兵力,够厉害的。他们在涅阳镇,要想灭你、灭你的“福源”,还是有胆量有能力的。赵裕德听了,点了点头,说,我也这么怀疑。陈永太问,那个拉你站板凳的年轻汉子是啥人?赵裕德说,寨东门有个叫郑谷垛的,你还记不记得?他就是郑谷垛的儿子郑满囤,在公署造反营吃粮。陈永太听提到郑谷垛和郑满囤,他急想问一下麦芽的事,又觉着这时候不太适宜,却说,那个公署主任是哪里人?日的,搭眼一看他的长相,就象个阴分家伙。赵裕德默一时,说,他叫洪剑锋,县城来的。那人还算不错,是条热血汉子。抗日那阵子,为组建抗日队伍,来咱涅阳募过捐、招募过兵源;后来,来涅阳办过夜校,办过识字班……赵裕德详细说了他与洪剑锋的认识过程,讲说了洪剑锋义务举办成人教育、耐心教做工人种田人学书认字的事迹,最后诚恳的对洪剑锋做出论断。他说,我觉得洪剑锋还是很正义的,很能辨别是非的。他还说了一些实例,他说了“福源”遭县城稽查队查抄后,世忠为保护“福源”遭牵连被关进县城牢狱后,洪剑锋不只是深表同情,不只是为这两家做好了安置和安慰,还多次指责了县城所制造的诬陷,多次为县城稽查队和造反团所采取的不法行为,表示了极大的愤慨。他说,永太,我猜测,洪剑锋还不是要置我于死地的主谋。你别以为他干着天堂涅阳公署主任,别看他今上午在斗争会上念我罪状,你也别从长相上衡量他阴分不阴分。我猜测,真正要整死我的人,不是他,而是穷疯了的郑谷垛。郑谷垛有个闺女叫麦芽,现今是公署主任洪剑锋的秘书,加添上她弟弟郑满囤,一文一武都跟洪剑锋贴着身哩。陈永太一听到麦芽当了主任秘书,面色突然的黑洞洞的吃惊起来。日的,日的,他说,真日的。他想他该过问过问麦芽的详情了,也该过问过问赵四小姐如碧、赵三小姐如珠,还有镇长五姨太崔莺莺了。进得涅阳镇以来,只顾显摆自己,只顾恼恨赵裕德又怜悯赵裕德,而把她们放置一边了。而现在有关赵裕德的事体,已差不多问清白了,已差不多看透彻了,他就急需要了解他们了。但他仍没动口启问,只说了几个“日的”。
老春的太阳掉入地下了,车轴陈永太回涅阳镇的第一天就这么说说话话的结束了,他想他该告辞了,该找个安身之处了。他想涅阳镇可以成为他的家,可是,“福源”如今又不是他的家了。
“老掌柜,你前面的路很清白。一是叫你的‘福源’败。败给合作社,再也别直身。日的,叫合作社攥住涅阳镇的生意买卖,叫合作社在涅阳镇的工商行当里,无法无天,横行霸道,日的,这样你才免受皮肉之苦,才能保你不掉头不烂脑壳。二是拉开架势跟他们对着干。他们日弄造反营,日弄端枪队伍,日弄欺人欺世,日的,你也日弄。你搭救过涅阳百姓死活,给涅阳百姓挣过福气,你在涅阳比他们威望高;你现今的银子钱也比他们厚,购置军军火火枪枪炮炮也会比他们雄壮。日的,你要日弄个兵马队伍,他们就不敢滥捏你的软弱了。老掌柜,我给你看清白的两条路,你掂量着走吧。你要走第一条路,容易得很,用不上别人帮忙;你要走第二条路,我车轴陈永太给你掌帅印,我车轴陈永太拿锻磨锤子给你报不平……”
车轴陈永太说这番话的时候,已板板正正的站直了身,很如他站在他的六九团将士之前,做战后总结。说了,他扭转身子,就要走。斩钉截铁,很显军人风度。
“你干啥?”
“我走。”
“你走哪儿?”
“我……顺便给你说一句,那年你遭匪灾,日的跟我车轴陈永太不牵扯。日的,别听别人闲言。我去住客栈了,改日再来看你。”
“你别走……我不信别人闲言……陪老叔说说话。坐下坐下。你这些年咋样?有人说你拉队伍抗日去了,有人说你战死了,咋回事?你细说细说……老叔在你面前有、有愧……”
赵裕德拉住了陈永太,又潸潸的泪出了嘀嘀嗒嗒的伤情。伤情的泪水,从赵裕德干燥而又纹路混乱的脸面上,流落着湿漉漉的诚恳和真心实意。陈永太转回身,突然从赵裕德的潸潸泪眼里,看见了他的老迈和无奈,心头一阵疼痛,就回身又坐下了。
这天晚上,赵裕德让太太做了几个菜,又让儿子承先去酒馆里,买只新出锅烧鸡和一个炖猪头,温上几壶老黄酒,算是为车轴陈永太接风洗尘。中午,只顾抢救赵裕德的苏醒,没功夫吃饭,也没心思吃饭,这时候心情稍有好转,就略显肚饥口渴了。俩人慢吃慢喝,主要是叙旧。陈永太说的话较多,他细细的说了他在疯子山的从匪,说了他拉杆子灭匪,到后来被收编和带兵打灭倭寇并挨子弹挨刺刀的过程,也说了他这十多年间对涅阳镇,对赵裕德和镇长吴世忠的思念,和对他们家人的想念。其中,他重点强调了他真正从匪和后来决心拉杆子灭匪的原因。他说:“日的,我一听说老君岭的焦老黑聚众匪夜袭涅阳镇,烧杀抢劫,我就实打实硬碰硬的,对他们那些禽兽仇恨上了。从那时候起,我整日整夜惦记你们的生死,惦记你们安危。为了给涅阳镇、给你们报仇雪恨,日的,我不得不借他们的血刀子杀他们,我不得不跟他们那一群人滚成一堆。为涅阳镇,为你们,我车轴汉把我的名声赔进去了,把我锻磨匠的德性给输进去了。可是――”“可是”之后的话,他没强调,他留给了赵裕德去思想。但他说了“可是”之后,眼角徒的一颤,颤出了许多的潮湿。他的细说和重点强调,让如今灾难缠身的赵裕德顿觉背负沉重,好象一盘一盘的石磨加压过来。赵裕德喘喘劳累,说,涅阳镇对不住你,我和世忠对不住你。赵裕德根本没想到,他陈永太在这些细说和强调里,删去了他临逃离涅阳镇时,和逃离后的最初一年中,与麦芽所发生的瓜瓜葛葛碎末细节。他牢记着麦芽爹郑谷垛对他的嫌弃,他不愿把自己的不光彩贴给郑家。陈永太细说罢这些,赵裕德细说了那场匪患,“福源”所遭受的挫折,也细说了如珠那夜遭绑票和后来寻找如珠的辛酸。赵裕德说到这些时,自然泪得痛心疾首,自然泪出了一串串的悲愤;陈永太听着这些细说时,心头一火一火的燃烧,一烧一烧的烈焰熊熊。他俩都不吃菜了,他俩都一碗一碗的对付老黄酒。赵裕德愧悔他当年不该让陈永太出走,愧悔他在匪事发生的那一夜不该不在家;陈永太愧悔他从匪太晚了,愧悔他谋杀老君岭焦老黑太晚了。俩人一泪一火的纠缠了很久,也把一壶一壶的老黄酒纠缠尽了。之后,都有些酒意上身了。之后,赵裕德说,永太,你今儿给我指清白的两条路,我清白的给你说,我走第一条。我甘愿败,我不愿用血腥污咱做商人的身分。他们可用土匪手段压制我,我不可这样对待他们。我是商人。真商人都是光光明明清清白白的。陈永太说,你日的太窝囊,太没骨气。窝囊人,没骨气人,是永辈子要遭欺的。柿子硬了没人捏,柿子软了有人抢着捏;这人捏罢那人捏,今日捏罢明日捏,软柿子终归是要被捏成饼子的。老掌柜,我清白的告诉你,你要是走第一条路,你败的不只是“福源”,你连你祖宗,连你子孙万代,都败进去了。赵裕德说,败进去就败进去吧,永太,你老叔只能这样。陈永太说,你不是好汉,我陈永太打今儿天起,不佩服你了。赵裕德说,佩服不佩服是你的事,我不管。陈永太说,不佩服你事小,日的,我这把锻磨锤子难受。赵裕德说,忍了吧永太。陈永太说,拿酒来。围绕着赵裕德前路咋走的话题,俩人的口舌,拧不到一根绳子上。陈永太还想喝酒,赵裕德也想喝酒。十多年没在一起喝酒了,要想喝就喝;话说不到一处,心气不顺畅,也许喝喝就顺畅了。再温老黄酒,温热了接着喝,喝酒的雄心这时候都正茁茁壮壮。接下去,该是酒中继续论说英雄与懦弱了,没想到,老黄酒还没温热,赵裕德顿觉胸肋疼痛。伸手朝胸肋一左一右摸摸,说,永太,你摸摸。陈永太伸手在赵裕德胸肋上一左一右一摸,又一沟一坎一道一道一层一次的按按,惊声道,老掌柜,你肋骨断了。这边断两根,那一边断三根。赵裕德一听,立马一脸惊恐,立马从胸间响出一片疼叫。五根肋骨断折,必是上午站板凳摔打后,留给他的帐单。许是因为上午的昏迷,许是因为一个下午和一个晚间,只顾与车轴陈永太互诉衷肠,忽略了体会损伤。许是老黄酒上了身,才提醒了他。发现肋骨断了,事情就严重了,俩人刚才茁茁壮壮成长起来的雄心,就迅即土崩互解了,就彻底的摧毁了。如下,车轴陈永太赶快叫来赵裕德太太和儿子承先,具体照料赵裕德突然诞生的瘫软和呻吟;如下,车轴陈永太就急急的外出,寻找治疗骨折的先生,急急的寻买药物,搭救赵裕德一阵高过一阵的疼痛;如下,他俩人再没其它的谈题了。
……
车轴陈永太回归涅阳镇,就这么漫长了一天的日子,一直漫长到二日东天放白的时分。
二日的涅阳镇,仍然一成不变的古老着。街路还是那些街路,青石板还是那些青石板,寨墙还是那么厚着,还是那么高大着。二日的涅阳镇季节,仍然和过去的一天一样,还是稠乎乎的一派浓春景色。天蓝着,云白着,街树绿着,飞鸟来来往往的鸣叫,一声一声的脆着;街人还是那么,一步一步的,或闲散,或忙碌着。与昨日相比,略显不同的是,赵裕德的福源商号关门了,关闭的铺板门上,新崭崭的贴上了一纸告示。
告示的大体意思是,因“福源”拙于经营,无力维持,从此破败,另谋生途。镇内各作坊、各厂、各村加工户,一并停业,特晓谕周知。
车轴陈永太看到这一纸告示,已是半晌午了。他不知道赵裕德是啥时候让人写出这一告示,又贴出这一告示的,因为他在天亮时分,小睡了一会儿。他看完了这纸告示后,说了一句话。只一句,再没第二句。“日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白亮白亮的老春日光,哗啦啦的淋了下来,淋了他一头一脑的生疼。58xs8.com